賈母:深入靈魂的貴族氣度有多美?

2023-07-13     少讀紅樓

原標題:賈母:深入靈魂的貴族氣度有多美?

紅樓夢的故事,始於賈府衰敗前夕,雖然外面的架子還在,內囊卻盡上來了。用王夫人的話說,賈府中的女兒也只比過去的丫頭們略強些。在讀者看來錦衣玉食的賈府三艷,卻得到這樣的評價,那麼賈府那無比輝煌的過去,又該是怎樣的潑天富貴?也許窮盡我們的想像力也無法企及了。幸而曹公不會讓他的筆落在虛無縹緲之處,他巧妙地利用一個人物向大家證明了那個輝煌年代的存在。

這個人就是賈母。

賈母在賈府的事業上升期嫁入賈府,一共走過連頭帶尾54年的崢嶸歲月。她是賈府過去富貴的見證者,也是賈府中的一塊活化石。從她的身上,我們能窺見那個雍容氣度,鐘鳴鼎食的家族,在全盛時期的模樣。

賈母的審美情趣、管家能力和教育水準都是極高的。她的審美體現在她「最會布置屋子」、聽音樂要「只用吹笛」,還要「借著水音」、盛讚白雪紅梅的景致;管家能力體現在年老退休,卻耳聽八方,到了必當出手的時候也雷厲風行,以法以理服人,鐵面無私,無人不服;她的教育水平體現在調理出的丫鬟和小姐都是「水蔥似的」,尤其是探春和鴛鴦,當屬各自階級中素質的佼佼者。

不過我今天想要重點分析的,並非這些高妙的素養,而是一些更加深層次的內心修為。如果說藝術水平等素養還能通過後天的補課來偽造,那麼這些精神層面的人生境界,則是只有賈母這樣的出身、地位和年齡,才能夠達到的了。

第一點便是賈母的人性之美。這人性之美,體現在從心所欲不逾矩,乃是儒家最高境界。種種細節表明,賈母並不崇尚無節制的自由和完全沒有規矩的作派,但她的行為卻又往往隨性而至,並不太拘泥於古板的封建禮教。

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慾,李紈便是奉行此道的典型例子。書中曾著力描寫李紈如槁木死灰,房中連脂粉也沒有。然而,同為寡婦的賈母卻並非如此。根據小說中張道士的說法,代善早逝,賈母守寡的時間長度至少是三十年以上(否則「國公爺」的長相不可能老爺一輩都記不清),但賈母的人生志趣卻絕不拘泥於「守寡」。

劉姥姥游大觀園一節,賈母面對一大盤的各色菊花,單單「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40回);後文見到王太醫之時,又決定不放幔子看病,還很輕鬆隨意地與王太醫寒暄。這些種種看起來都絕不是恪守孀婦本分的舉動。可是讀者在這樣的「違規操作」當中,看見的不是類似賈瑞打擦邊球、賈赦為老不尊這樣的醜態,而是一種十分人性化的事從權宜和個性的綻放。

此外,賈母也喜歡性格爽利,願意開幾句玩笑逗她老人家開心的鳳姐,而對於恪守兒媳本分的「木頭似的」王夫人卻沒什麼好感。她曾評價鳳姐:「況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說說笑笑,橫豎大禮不錯就罷了。」(38回)由此可見,賈母的人生哲學是在大的禮教和規矩的框架下,隨性自在便好。

在當時的禮教嚴苛的背景下,賈母能擁有這樣的一種鬆弛感,是極為難得的,這種由內而外的從容感源於非常堅定的自信和穩定的精神內核。一方面講,賈母已經是賈府的老祖宗,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她的自信來源於沒有人能再嚼她的舌根子;另一方面講,賈母對於禮教的自信,實則源於她一生的貴族經歷。在這樣的高等級生活環境當中,賈母已經做到了,她就是貴族本身,她就是規矩本身,她不需要在意他人的評價,也不需要令自己不適而去將就什麼規矩。也許當年孔子能夠在七十歲做到的,也莫過於此了。

賈母的另一重貴族氣度,在於她的無為之美。無為而治,聖人不仁,乃是道家的核心要義。賈母的無為,體現在她的管家理念上,也體現在她對晚輩的言傳身教上。

書中剛剛開始的時候,賈母便早已從管家媳婦的位子上下來,將家庭的權力幾乎都交給兒媳婦王夫人來掌管,自己只管安享晚年、含飴弄孫了。然而,賈母雖然明面上不管家,給予了後輩的管理者很大的自由度,卻以賈府最高領導人的身份,一直在形上學的層面上掌控著家族的發展。

賈母在家中起到的作用類似機械上的急停開關一樣,是任何時候都不可或缺的。首先,賈母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起到作用,赦政二兄弟在家產和爵位的分配上本就尷尬,到了後期,邢王二夫人已經幾乎在明面上展開了鬥法。然而即便如此,只要賈母存在一天,賈府便還有主心骨,府中大房二房的矛盾也不至於演進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此外,一旦家中出現了類似抄檢大觀園、僕役聚賭這樣的大事,賈母的雷厲風行便立即顯示出來,針對抄檢大觀園的事件,她委婉地通過賜菜來敲打邢王夫人,針對聚賭這樣已經嚴重到一定程度的情況,則是直接下手干預,且手段高明,動作利落,鐵面無私,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上下無人不服。

賈母的無為也體現在她對於晚輩的教養上。因材施教,順勢而為,她所培養出的後輩,例如賈府三艷、寶黛、鴛鴦琥珀等人,是性格各異,各有特點的。並且賈母培養的晚輩,其生存狀態都是舒展而自然的,他們享受自己的優勢,也接受自己的不足,他們是真性情的,也是與自己和解的,故而是不擰巴的。

從這一點來說,賈母教養水準不光是體現在她「會調理人」這種戰術層面的水平,而且是她真的理解和包容他們的各種狀態,並且在他們自然天生的性格之上,加以進一步的引導,給予耳濡目染的薰陶。也是因此,通篇並不見賈母如何「調理人」,她膝下的一眾紅樓兒女卻都各具趣味,各具可愛之處。

這樣的大度和兼容並包,不光是需要上一節提到的穩定的精神內核,和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自信,也更是需要一種經過歲月洗禮與沉澱的豐富閱歷,和對於他人的全副信任。上一次我在別處看到這樣的從容,還是在哈利波特當中的鄧布利多校長——但即便是羅琳極力渲染鄧布利多的智慧和從容,他的形象對比賈母,也有所不及,失於刻意了。在這裡,賈母的美不光是出於貴族氣度,也是出於她那雙見過多年風浪的眼睛。

除此之外,賈母的氣度,還體現在她的慈悲之美。慈悲為懷,眾生平等,乃是佛家的重要思想。

書中曾多次明寫,在面對窮苦人時,賈母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平等心態。清虛觀打醮的時候,賈母偶然見到剪燭花的小道士,便像鄰家的老婆婆一樣關心他有沒有被嚇到,而與身邊一言不合就一巴掌的鳳姐形成鮮明對照。在見到劉姥姥時,賈母也遠不是鳳姐初見劉姥姥時的虛張聲勢。她的態度是見面直稱「老親家好」,接著又宛如劉姥姥村裡的老姐妹敘話一般,寒暄之下問了她的「眼睛牙齒」的情況,用這種一聽就是老同志的共同語言的話題,極大地緩解了劉姥姥初見賈母的緊張心情。

如果僅是如此,也許賈母僅可以用一個平易近人來形容,然而這裡賈母的境界還要對照其他場景來看。

賈赦要偷娶鴛鴦,邢夫人作為尷尬人受到賈母批評之前,賈母曾評價她「不像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雖然這句話是確實對邢夫人的負面評價,卻不經意之間體現出一件事:賈母很明白邢夫人的尷尬處境,她知道邢夫人在婆婆面前應景兒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她作為一個沒有什麼家世的續弦,會怕老爺。也是因此,當邢夫人真的進門時,賈母並沒有像剛剛宣洩情緒時那樣劈頭蓋臉地痛罵,而是有節制也有節奏地敲打和警示。

此外,賈母生病請王太醫來醫治時,她的態度也是張弛有度,貴族所必須要有的排場是很足的,但開口所寒暄的內容卻是關於「當日太醫院的王君效」,最後,聽說那位老王太醫是這位王供奉的叔祖,賈母得出的結論是「算是世交了」,幾句話便中和了王太醫進入賈府時的惶恐心理。

如果細看就能發現,邢夫人和剛才的小道士、王太醫和剛才的劉姥姥,這兩對角色之間身份雖然天差地別,賈母面對他們的心態卻是如出一轍的不卑不亢、富有同理心。不管面前是邢夫人還是小道士,賈母都能真正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理解他們的處境和行為,並關愛他們的內心;不論是面對王太醫還是劉姥姥,賈母都是同樣的用共同話題挑起話頭,也在言語之間不經意拉近她與對方的心理和社會差距。

這種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尊重和善意,和其他人硬凹出來的虛假的「惜老憐貧」迥異。賈母博愛的心胸能夠支撐她強大的同理心,對他人的心境能夠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對於社會上的不同階級都能做到真正的眾生平等。更加難得的是,賈母在對他人給予慈悲和同理心的同時,自身的氣度卻絲毫不垮,讀者也絲毫感覺不到她有任何「自降身份」的嫌疑,這一點仍然是需要幾十年的豪門生活才能支撐。據說郭晶晶嫁入霍家以後,還經常買地攤上十幾塊錢的T恤穿,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些衣服穿著真正貼身和舒心,大抵也和他們豪門的絕對自信有關吧。

總體而言,賈母的貴族氣息是深入骨髓,深入靈魂的。這種由內而外的從容大氣之感,是紅樓夢全書當中絕無僅有的,融匯了儒家、道家、佛家這中國古代的三大思想的精髓,是她豪門的幾十年風雨和幾十年富貴當中,用精神和物質的極度豐足凝練而成的獨特的美。這種美不形於色,不寓於聲,是如同空氣一般滲透在她的言行之中,初看也許不明顯,卻如同好茶一般,要細品才出滋味。這樣的賈母,使人不禁神往那個書中沒有寫到的賈府如日中天的時代。如果存在一本紅樓夢前傳,那其中描述的該是何等的神仙人物呀。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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