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夜中的點點螢火之光——細解紅樓五俠之深意

2024-01-19     少讀紅樓

原標題:漫漫寒夜中的點點螢火之光——細解紅樓五俠之深意

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紅樓夢》,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注1],是一首獻給末世的輓歌。文本中的所謂末世,就是正統與非正統激烈廝殺、最終正統只剩殘影而非正統甚囂塵上的時代。強爭苦奪之下,最終「白骨如山忘姓氏」,因此,開篇即雲「地陷東南」,地陷了,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天塌也就不遠了。

作為最重要的紅樓夢中人,才貌俱佳的諸芳,不幸生逢這樣悲劇的時代,結局不是夭亡,就是歷盡磨難,艱難度日,無一例外都入了「薄命司」。釵黛無疑是諸芳之首,十二釵正冊,兩人共用一幅畫一一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兩人共用一首判詞一一「可嘆停機德,堪嘆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釵黛的畫和判詞,脂批指出,「寓意深遠,皆生非其地之意」,暗示諸芳的悲劇,就是時代的悲劇。

在這人性淪喪的時代,上行下效,似乎所有人為了眼前利益可以不顧一切,毫無禮義廉恥。因此,文本中瀰漫著絕望的末世氛圍。但是,絕望中不乏希望。

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因此,紅樓五俠雖然並非最重要夢中人,但絕對是不容忽視的存在 ,絕望的文本因而也萌動著一股不易察覺的俠氣。

紅樓五俠中,馮紫英和衛若蘭都是王孫公子,他們與寶黛釵湘等同屬一個階層,俠義的他們和寶黛釵湘等,在統治集團內部瘋狂廝殺、風雨如磐的末世里,屹立成不滅的人性燈塔。

污濁不堪的集團內部也不乏人性的美好,但是,貴族階層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庶民階層。庶民階層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在這失序的末世,我們也從文本中看到庶民階層中太多的不古的人心,如卜世仁夫婦、凈虛、智通、馬道婆、金榮、璜大奶奶、何婆子、夏婆子等等。似乎庶民階層一無是處,如末世的長夜一般黑暗,但是,紅樓五俠中的倪二、蔣玉菡、柳湘蓮就是來自於庶民階層。

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他的街坊賈芸守著寡母艱難度日,本想到母舅卜世仁的香料鋪賒幾兩香料,作為到榮國府謀差的敲門磚,沒想到不但碰了一鼻子灰,還被卜世,仁好好數落一頓。一肚子怨氣的賈芸,在回家的路上,誤撞了倪二。後來倪二要將銀子借給他,賈芸擔心他是個潑皮,想不要,又怕惹惱他,但轉念一想,「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便接受了借銀,倪二還不要他的利錢。看似光鮮亮麗的香料鋪老闆舅舅,與非親非故的潑皮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脂批指出,倪二「因人而使」,「四字是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

脂批指出:「夾寫「醉金剛」一回是書中之大凈場,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其實,此批同樣適用於蔣玉菡和柳湘蓮,他們和倪二一樣,在艱難中,依然都保存著內心的美好與純真。「大有深意」,即豪盛大族看起來光鮮亮麗,其實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總是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鬧劇,而市井俗世卻有更多的人性美好的存在。

蔣玉菡,又名琪官,雖然名滿天下,但在那個時代終歸只是地位低下的戲子。在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文本中,影影綽綽地存在著北靜王與忠順王兩股勢力的角力,而蔣玉菡就是他們角力的目標。北靜王欣賞寶玉,與寶玉相交甚厚。因此,北靜王當屬正統一方,自然忠順王屬非正統一方。蔣玉菡是忠順王府的戲子,深受忠順王的喜愛,但寶玉與蔣玉菡初次見面即惺惺相惜,互贈表記。蔣玉菡所贈的那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為北靜王所賜,乃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名貴非常,也暗示他與北靜王交情不淺。

第33回忠順王府派長府官到賈府向賈政索人,原因是蔣玉菡失蹤。在長府官強勢逼問下,寶玉不得不說出蔣玉菡的行蹤一一逃離忠順王府,在紫檀堡置買房舍。蔣玉菡雖然身處非正統一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卻勇敢而堅定地站在代表正義的正統一方,不惜與強悍的忠順王府決裂,這就是金庸武俠小說中所倡導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寶玉和蔣玉菡初會時,寶玉贈給蔣玉菡的那條松花汗巾原屬襲人所有,因此,蔣玉菡所贈的茜香羅,寶玉夜裡悄悄將它繫到了襲人的身上,蔣玉菡和襲人的姻緣就此伏下。文本中的賈家,同時也隱喻皇家[注1]。「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當黛玉淚枯夭亡、金玉良姻實現之日,也正是賈家內部正統一方衰敗、非正統一方得勢之時。此時,襲人不得不離開她一直守候的寶玉,另嫁與他。第二十八回脂硯齋回前總批提示佚稿部分中,「(蔣玉菡)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蔣玉菡此時並沒有趨炎附勢,反而頂住非正統一方的壓力,與妻子襲人一道,對困境中的二寶施以援手,更是顯示出了真金不怕火煉的偉大的人性之光。

末世的暗夜,沒有月亮,也不見星光,如同一道密不透風的鐵幕,讓人窒息,讓人絕望。末世讓出身高貴的寶黛釵湘等活成了悲劇紅樓夢中人,也讓蔣玉菡、倪二等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成為社會邊緣人,甚至逼良為盜。

第一回,甄士隱解注跛道的《好了歌》,其中有「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脂批指出,日後指的是「言父母死後之日」;作強梁指的是「柳湘蓮一干人」。

第47回,柳湘蓮在好友賴尚榮慶賀宴會上登場了。他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此,柳湘蓮一登場,其實就已經作了強梁,他的行蹤因而顯得神神秘秘。他和寶玉最合得來,寶玉說他不大在家,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他說眼下要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問他原因,他說,「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寶玉叫他遠行前先告訴一聲,柳湘蓮答應,但囑咐他「只別和別人說就是」。

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在賴家的慶賀宴會上,他串戲小生。薛蟠以前就聽過他的戲,早心生愛戀,只是苦於沒人引薦,這次好容易逮住機會,說東說西,色眼迷離,動手動腳,就誤將他當作玩物一類。

都說冷二郎冷麵冷心,但他其實是情真之極歸於冷。湘蓮[注2]總是守住內心的本真,真誠待己,真誠待人,真誠待事,行俠仗義。

席間,他躲薛蟠糾纏離席,寶玉問他可到逝友秦鐘的墳上去過?因為前幾天,寶玉曾打發自己的小廝拿著新結的蓮蓬去祭奠,小廝回來告訴寶玉,秦鐘的墳,不但沒被雨水沖壞,且比上回又新了。因為寶玉問起此事,柳湘蓮才說今年雨水大,自己看到秦鐘的墳被沖走了形,就籌錢僱人修繕了。柳湘蓮家裡沒積蓄,一貧如洗。只要手裡有一點錢,也是花在朋友身上,他告訴寶玉,眼看要到十月初一,已經又預備好上墳的花銷了。他們幾個關係親密,是無話不談的好友,寶玉是被圈養在金籠子裡的富貴鳥,有太多的不自由和不自主,寶玉為自己幫不上朋友,深感自責。柳湘蓮耐心地勸說寶玉,外邊的事有他呢,朋友之間只要盡心就行了。這儼然是知心大哥關愛小弟的姿態,熱心,細心,精心。

對於薛蟠所許諾的做官發財,柳湘蓮並不為之所動,眼見自己的尊嚴被踐踏,又氣又愧,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死他,但又顧著是在賴府上的酒席宴前,把怒火壓了又壓。先是躲,薛呆子不依不饒,言語輕佻,實在躲不過,心生一計,將薛蟠單獨誘騙到城外,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但第六十六回,在平安州,他巧遇薛蟠,平安州不平安,薛蟠遭遇匪盜搶劫。眼看性命不保,柳湘蓮毫不遲疑,不計前嫌,不念舊惡,出手相救。湘蓮在平安州解救薛蟠,文本寫道,柳湘蓮「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即很隱晦地暗示柳湘蓮就是匪盜那邊的人。

在解救薛蟠之後,湘蓮又巧遇賈璉。當湘蓮說要尋個絕色的,此前受小姨妹尤三姐之託的賈璉就說自己的小姨妹堪稱絕色,薛蟠也在旁邊幫腔,湘蓮出於對朋友的信任,當即欣然同意,又把祖傳的鴛鴦劍作為定禮。回京後的柳湘蓮覺得此事太過倉促,便詳細詢問寶玉。當得知尤三姐是寧國府賈珍的姨妹,他跌足道:「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我不做這剩王八。」於是,他就去索回定禮。剛烈的尤三姐就用鴛鴦劍的雌劍自刎,一切的猜疑都不攻自破,柳湘蓮為痛失賢妻而懊惱不已,最終在跛道的點撥下,斬斷萬根青絲,毅然出家,用一生的純情去報答尤三姐的痴情。正如脂批所云,「湘蓮萬根皆消,是無情,乃是至情」。

市井俗世中,還有像小紅、賈芸、茜雪、劉姥姥等這些社會底層,在榮府鳳姐、寶玉等赫赫揚揚之時,得到的好處未必很多,甚至還大受委屈,但在榮府事敗、鳳姐和寶玉牆倒眾人推之時,卻冒著巨大風險,甚至不計前嫌,盡力施以援手,在患難中展現了最真摯、最深沉的人性溫度。

第一迴文本介紹賈寶玉和黛玉的前身,脂批指出:「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鬱。古人之`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此之謂也。」第五十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在「以頑石草木為偶」的文本中,即使身處至暗的末世,也總有一些「頑石草木」,化作末世暗夜裡的螢火蟲,點點螢光,雖然微弱,卻照亮人們回家的路。

紅樓五俠[注3]和小紅、賈芸、茜雪、劉姥姥等社會底層以及寶釵、湘雲、寶玉等這些行止見識不凡的人物,他們就是文本中的「螢火蟲」,遍及社會各個階層,是黑暗末世里一抺希望的亮色,是紅樓悲劇一夢中含淚的微笑。

因此,雖然文本在濃重的末世氛圍里,將人生無可迴避的苦澀和炎涼冷暖的痛苦真相,赤裸裸地展現出來,因而文本是悲觀的。但作者並不絕望一一賈寶玉曆盡風月波瀾,最終成為「情不情」的情僧,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方是花香襲人之正意」(第八回脂批)的寶釵,「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於繁華落盡之時,既能夠安分從時,又不失「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昂揚之志,她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羈,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注4];「自是霜娥偏愛冷」的湘雲,「寒塘渡鶴影」,終於在苦澀的末世中,迎來詩意的人生,等等。

第一回介紹甄士隱時,脂批指出:「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書之朝代年紀矣」。羲皇上人的釋義為太古之人,古人想像伏羲以前的人無憂無慮,生活閒適。這種返璞歸真,是人類原初的美好,而文本中的這些「螢火蟲」,他們身上閃耀的正是這種原初的光芒,而這也是「具菩薩之心」的作者對未來依然抱有熱切希冀的根源所在。

夜正長,但螢火之光依然還在……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2、個人比較反對將寶玉與秦鍾、蔣玉菡和柳湘蓮的關係,解讀為同性戀關係,因為這正是作者借所謂的作者石頭之口所嚴厲抨擊的一一「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

注3、在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文本中,以隱指廢太子胤礽的秦可卿為正統,胤礽在康熙帝諸皇子中排行第二,文本也以「二」為正統。因此,紅樓五俠名字的寓意或許可理解如下:

馮紫英,紫,非正色,代表非正統。馮紫英即遭逢非正統末世卻堅守正統的英豪。衛若蘭,捍衛心中那個正統正義之蘭。倪二,諧音立「二」。蔣玉菡,將正統之玉包含其中。柳湘蓮,又叫冷二郎,與「二」有關。蓮或許與開卷之第一女子甄英蓮有關,暗示正統一方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真應憐」。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67《明明是悲劇,為何文本卻稱之為「金玉良姻」?》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0ecc06b1b8acd1c623d708e987e0b78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