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聽到詩人約翰·多恩的話語如鐘聲響起:「你必死。」我對此深信不疑。它使人更深刻地活著,帶著自己仍然存在的急迫和感激。
—【躁鬱之心—我與躁鬱症共處的30年】
用這段話來激勵過自己,在那些失去動力的時刻。它出現在這本書的最後一章。是作者經歷了躁鬱症長達三十年的洗禮,站在內心越來越堅固強大的防洪堤之上,回首往事時,發出的深切呼喊與真摯細語。
【躁鬱之心—我與躁鬱症共處的30年】,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精神病學系教授凱·雷德菲爾德·傑米森的一部自傳。傑米森是全球躁鬱症研究的頂尖權威,也是她以躁鬱症患者和研究者的雙重視角,為我們深入呈現了與躁鬱症糾纏的30年心路歷程。
追根溯源—成長的天空
對一種精神相關性疾病,朝向童年和青春期追根溯源已經是共識。那是大腦構建認知、情緒與思維模式的時期。這個時期將為我們的一生搭建一個框架,成為我們認識、感受、並與世界互動的基礎。
傑米森出生於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一名精力充沛富於魅力的飛行員,對周遭世界洋溢著熱情和好奇,常常在家中為三個孩子營造出充滿想像力與活力的氛圍。
當父親的熱情過於漫溢的時候,平和穩定的母親會在這種多少有點狂熱的氣氛中注入必要的穩定劑。在這裡,傑米森提到了遺傳因素,母親的性格是經由一代代先祖的穩定生活和基因沉澱下來的。而她父親的熱情奔放已經帶著躁狂發作的端倪。
「我們與爸爸玩耍嬉戲,而與媽媽促膝長談。」就像音樂的旋律控制,生活也需要節奏的控制和把握。
父母鼓勵傑米森的一切奇思怪想,從不強勢打壓。他們會以巧妙的辦法讓她認識到自己的某些不切實際。比如她在小型寵物園一般的家裡還想要添置一隻樹懶時。母親持溫和的保留意見,而父親為她羅列一堆樹懶的相關資料供她參考,布置她了解樹懶的習性,讓她為可能出現的新成員設計成套飲食作息規則,最後帶她到國家動物園觀察樹懶。和父親一樣活力充沛的傑米森與樹懶面對面沒有太久便索然無味,愉快且收穫頗豐地自己打消了念頭。
而她對醫學的興趣則得到了物質和精神方面的長期鼓勵。她在家中地下室有自己小小的實驗室,父親安排她周末在基地醫院做護士助理,讓她親身接觸和觀察醫護的工作,甚至參與病理醫生的解剖程序。
而父母的朋友圈也對她的探索懷著真誠的好奇和鼓勵。父親的數學家朋友會與他認真探討她的興趣,並鼓勵她實現夢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這無疑是完美的童年,她就在這些看似雜亂卻自有重心的探索中不斷試錯,扭轉和尋找自己真正熱愛的人生方向。
這樣的成長過程,奠定了她溫暖、友愛和自信的內心世界。讓她在其後人生的暗夜裡,能夠將那些黑暗的力量與自身做清晰的分離。她把黑暗看作闖入者,而不是自身的一個部分。這種與外部力量的切割,讓她免於徹底沉淪。
轉折點
問題起源於中學時代的一次轉學。由於父親工作變動,她從軍隊子弟學校轉到加州風格迥異的中學。轉學會成為青春期孩子成長過程的轉折點。那個適應過程會給身心帶來深刻影響。
傑米森也是這樣,她還沒有向美好的過去完成告別,就投入一個完全陌生且充滿考驗的世界,努力在失去與重新獲取之間竭盡全力保持平衡。更有難度的學業,懷有敵意的新型人際關係,讓她無所適從。而曾經那麼完美的父母,也在面臨自己的挑戰,雙雙從她的精神世界缺席了。
「雖然共同體驗了痛苦的開始,但是之後的過程需要我們獨自面對。」
陪伴的人終究要離去。人生的道路莫不如此。
雖然她最終還算完滿地完成了這個轉換,但抑鬱的種子開始植入她的生命里。
高三那一年,傑米森第一次遭遇躁鬱症的侵襲。
躁鬱症是一種雙向情感障礙。最初會以躁狂發作為表現,顯現為情感高漲、思維奔逸和意志行為增強的所謂三高症狀。
傑米森最初遭遇的就是這種情況。起初,她沉浸在不休不眠的熱情中,對世界充滿了美好的意願、計劃和想像。
而當熱情退卻,喪失能量的她便陷入難以自拔的疲憊和遲鈍。常常帶著深深倦意和恐懼醒來,擔憂自己無法熬過漫長的一天,人生從無所不能突然變成毫無意義的陰暗存在。
這個問題在她的大學生活里日益嚴重。而從小在「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的教育理念下,傑米森羞於向他人求助。這讓她的學習生涯成為對抗過山車一般時而狂野時而陰鬱的兩級情緒的戰場。
也正是這個原因,讓渴望自救的傑米森在大學一年級選修了心理學課程,開啟了她精神病學研究的道路。
在此期間,她遇到了人生的一位精神導師,她的人格心理學課的教授。教授從她的作業里看到她的天賦,破格聘請她做實驗室助理。助理的工作延續並深化了她童年的科學經驗,並讓她認識到:
荒誕不經和原創思考之間,有一種複雜而模糊的界限。
為她一生卓有成績的探索埋下了種子。她之後的暢銷名作《瘋狂天才:躁鬱症與影響世界的人》里,就探討了瘋狂與天才之間的這道隱秘界限。
在複雜混亂的精神糾葛中,傑米森仍然憑藉意志,一步一步既穩紮穩打同時又跌跌撞撞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她將學業與童年追求,更重要的是,與理解探索人心靈世界的渴望結合起來,最終確定了自己的事業方向。在取得博士學位後,成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名精神病學助理教授。
失控
事後審視躁狂發作的狀況需要勇氣。傑米森在書中勇敢且不無自嘲地描述了那些狀況。
比如在社交場合,她心目中熱情奔放魅力四射的自己,在他人眼裡呈現的卻是病態的誇張;
比如無節制瘋狂購物堆積的帳單,讓她的住所和經濟狀況同時面臨崩潰。經濟與房間的混亂和她內心世界的混亂互為鏡像。
在這種直衝雲霄的癲狂之後,便是極速下降,一切隨之墜入絕望深淵的底端。
傑米森不知道這個過程持續多久,下一輪何時出現,會造成什麼樣的狀況。
事情持續惡化,她頭腦中的荒謬影像開始出現在現實中,傑米森產生了幻覺。
情況的嚴重壓倒了她的羞恥感,她急需向外伸出求助之手。
躁鬱症
躁鬱症又叫做雙相情感障礙,常常表現為躁狂和抑鬱的交替發作。這個病的機理還在研究,跟很多病因不明的慢性病一樣,發生於遺傳、心理與社會環境應激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
這其實跟我們的生活一樣,在遺傳、心理與社會環境的複雜交互過程中,不斷從失衡的狀態恢復平衡。而疾病,就是某種失衡狀態,持續地以各種形式,在身體或精神上表現出來。
傑米森父親的那種不時的熱情高漲就表現出躁狂發作的特徵。而她的姐姐,帶有明顯的抑鬱特質。問題在她這裡顯示為躁鬱雙向障礙。
躁鬱症的遺傳,有研究認為,是大腦神經的信號傳遞系統,帶有某種不穩定性,讓個體有先天的患病傾向。這種基因攜帶的神經生化特質,會讓個體對情緒和軀體的應激因素更敏感,容易被特定的生理和生活事件刺激,致使大腦的情緒控制系統異常激活,表現出情緒障礙發作。
這就像同樣待在陽春三月櫻花樹下,我們感覺美不勝收,但過敏體質的人很可能就需要去一趟醫院。
求助
傑米森終於走出獨自掙扎的困境,向專業精神科醫生求助。
身為專業人士的傑米森邁出這一步,也花費了漫長的時間,同時懷著巨大的勇氣。這其中有自身難以扭轉的執拗個性,也有文化教養的偏見因素。
她開始遵照醫囑有規律地使用藥物。
在這裡,一位優秀的精神科醫生,在傑米森的人生中起到了近乎救世主的作用。他不但一直參與傑米森的專業治療過程,還目睹與參與了她心理和生活的各個方面。
醫生與病患之間界限,同樣複雜而模糊,也始終是醫學倫理探討和爭議的話題。
有時是治癒;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特魯多醫生
正是這位精神科醫生,讓傑米森釐清了躁鬱症與她整個生命之間的聯繫和影響。
大腦神經的信號傳遞系統如何影響她的思維和性格氣質?
因此產生的情緒和行為方式又怎樣影響她的生活和關係?
而這些關係是如何產生反作用力在塑造她的思維、情緒和行為?
了解這些關係和它們之間複雜的互動,同時學會區分藥物與精神力量在治療中各種扮演的角色,與它們之間的界限,是傑米森,也是每一位躁鬱症患者必須面對,並向自己承諾的責任。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