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歲的以色列男孩遞給周軼君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某某企業CEO,這令周軼君驚嘆的同時,感到唏噓不已。
這是2018年,曾作為全球唯一常駐以色列加沙走廊的國際記者,穿梭在巴以衝突戰火中的周軼君,如今已為人母,她又一次踏上以色列的土地,一度子彈呼嘯的是非之地,轉眼已成創業樂土。
十幾年間,在同一片土地上,男孩們的命運卻有著天壤之別。
世事變遷,周軼君感概良多,她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
周軼君仍然記得,在2003年戰火紛飛的加沙,她第一次見到的屍體,就是一個小男孩,「儘管早有心理準備,胃裡還是一陣翻江倒海」。
5歲的阿曼·法利斯皮包骨的身體躺在巨大的冰櫃里,細軟的頭髮耷拉在腦袋上,毫無生氣,一位歐洲記者解開裹屍布拍了一通照片,出來對周軼君抱怨,巴以衝突的照片越來越難拍了,他說:「沒什麼新東西。」
但周軼君覺得五臟六腑都要爆裂了,心口堵得難受極了,想哭卻又哭不出來,那種無聲的悲傷至今無法忘卻。
周軼君沒流出來的眼淚,法利斯的母親替她流了,母親俯身吻別兒子,淚水沾滿了法利斯的臉頰。
目光回到這位13歲的CEO身上,周軼君發現,教育的力量正在改變著這個國家,來自世界各國的團隊每天穿行於此,試圖從這個具有創造性的國度取經,她採訪了一位市長,得知教育經費占政府支出的50%以上……
她決定換一種講故事的方式。而以色列只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以色列、芬蘭、日本、英國、印度。」這是周軼君在咖啡館的一張紙巾上寫下的內容,她正籌划著拍攝一部跨文化教育紀錄片。
接下來的日子裡,她遊歷了紙巾上寫下的五個國家,最後回到中國,探訪三十餘所教育機構,周軼君希望:當中國父母能夠看到外面世界有不一樣的選擇,他們的想法也可能會變得不一樣。
她為這部紀錄片取名為《他鄉的童年》。
對周軼君來說,在這場跨文化探索教育之旅中,自己早已超越了記者的身份,更大程度上,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與所有母親遭遇過同樣的難題,每次上班前周軼君都要和孩子上演一場游擊戰,年幼的兒子拽著她的包不讓她走,外婆過來哄:「媽媽不工作,怎麼有錢給你們買玩具買好吃的?」
有一天周軼君意識到,這是多麼糟糕的一套說辭,她問自己:「媽媽工作只是為了錢嗎?媽媽工作你們就可以不斷要玩具?這麼說是不是讓孩子覺得自己很可恥?」
這讓她想起自己沒有得到良好教育的童年,語文成績一直不錯的她數學卻總是不及格,老師與母親的批評,常常讓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那時她總是很自卑。
自己的人生似乎是稀里糊塗的,永遠被命運推著走,莫名其妙進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莫名其妙學了阿拉伯語,又莫名其妙成了記者。
畢業後不久,26歲的周軼君,進入新華社工作,想要自己掌握人生了,於是一心想成為國際新聞記者。當她得知加沙有一個外派名額時,絲毫沒有猶豫,立即跟社長毛遂自薦。
周軼君在戰地
「我想當一個好記者,當一個戰地記者,我覺得那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我希望自己到了那裡可以有一份好成績,得到經歷與榮耀。」前往中東之前,周軼君對即將開啟的旅程滿懷建功立業的壯志。
周軼君要去的加沙,被稱為離上帝最近的地方。這裡是巴勒斯坦武裝派別和以色列交鋒的最前線,阿拉伯人與猶太人最常交火的地方,這裡也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最擠的時候一平方米居住6個人,許多房子沒有封頂,外牆上槍眼密布,空氣里充滿了金屬與血液的味道。
2000年9月巴以流血衝突爆發以來,已經有十多名記者在前線喪生,受傷者更是難以統計,男記者都及避之不及的地方,沒人覺得女性記者應該出現在那裡。
但周軼君不管那麼多,面試那天,她用「女性的耐力比男性的爆發力更重要」的陳述,打動了社長,最終要到了外派名額。
然而幾個月後,當她被轟鳴聲掀翻在冰涼的地板上時,她才開始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
送走前任記者獨自上任的第一個夜晚的情形歷歷在目,不遠處一家電廠發生了故障,停電伴隨著爆炸聲,周軼君誤以為空襲降臨,她蜷縮在桌子底下,直到20多分鐘後電燈重新亮起,「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將承受一種本不想乾的煎熬。」
那陣把她掀翻在地的轟鳴聲來自一枚飛彈,命中了距離她辦公室500米不到的房子,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與死神擦身,危險總是如影隨形。
一次周軼君去郵局辦事,馬上就要踏進郵局的大門時,一聲巨響,煙塵四起,火光漫天,郵局大樓被炸了,原來,一名被以色列認定的恐怖分子藏在裡面。
而對於女記者來說,最大的麻煩來自騷擾,在中東的文化里,女性地位始終較低。周軼君曾被一個巴勒斯坦孩子用磚頭砍在後脖子上,導致她半個月都不能轉頭,吃東西時食物會從嘴裡掉出來。
周軼君回憶起一次驚險的旅程,她到難民營的一個轟炸現場採訪的時候,人們看到一個女孩子開著車都很好奇,他們跳上吉普車玩。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瘋了一樣拚命搖車。車頂上、車窗外全是人,數不清的手在抓她,他們把沙子就揚到她臉上。
陽光灑落下來,往昔的「死裡逃生」歷歷在目,這讓眼前的和平光景顯得亦真亦幻,好在,這天芬蘭小學的課前搖滾樂,把她震回了現實。
這次出差前,周軼君沒再跟兒子打游擊戰,她鄭重地告訴兒子:「媽媽是去尋找教育你的方式。」於是她來到了被稱為擁有全球最好基礎教育的芬蘭,想要看看「綜合能力最強」的芬蘭孩子,是如何被造就的。
這個高度發達的北歐小國競爭氛圍很弱,國家提供免費教育,一個片區的學校吃一樣的免費午餐。在芬蘭,人們從不會為送孩子去哪一所學校而發愁,因為離家最近的學校就是最好的學校。
芬蘭的學校很少有考試,也從不進行排名,即使一個學生不擅長數理化,也並沒有藝術天分,他仍然會被發掘出有很多價值維度,比如正直、勇敢,還有愛。
「如果不競爭,那麼成功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想去了解。」周軼君問一個九歲男孩。
男孩回答,有一份工作,有一個妻子,有點錢,就算是成功。
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一所小學裡,周軼君拜訪了負責三年級現象課程的老師拉尼,這天的課程主題是「時間、年齡和我」,拉尼帶著學生們去了當地的養老院,讓孩子們和老人互相臨摹彼此的臉,給對方講述幼年時的故事,在年齡的皺紋里尋找時間的紋理。
周軼君不禁問拉尼,這樣的課程會帶來什麼樣的成果呢?
「多年後這些孩子不會記得我在黑板上寫下的數學方程,但他們很難忘記今天跟這些老人的對話。」拉尼這樣告訴她。
一直以堅強著稱的戰地記者周軼君,忽然情緒失控,從未在鏡頭前表現太多情緒的她,此時難掩淚水。
保持孩子的天性,滿足孩子的權利,這是多麼珍貴的事情啊。
保護孩子探索世界和感悟生命的權利,讓周軼君產生了極大的共鳴,因為她曾見證過大人世界的規則帶給兒童的痛苦。
在加沙時,一位攝影師對周軼君說過的話讓她久久不能釋懷:「真正動人的故事是在前線稍後一點的地方,要做爆炸背後人性的東西,如果我們的報道永遠只是告訴你我離炸彈有多近,那沒有更深層的意義。」
為了追求更深層的意義,周軼君輾轉去了許多地方,聖經博物館的那次訪問讓她印象深刻。
那裡常常舉辦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交流活動,有一天,十歲的杜阿牽著九歲的梅耶主動來到周軼君的鏡頭前。
梅耶說,她喜歡杜阿,因為她非常善良,會非常熱心地幫助她。杜阿說,她也非常喜歡梅耶,希望還能在這裡見到她。
周軼君問:「出了博物館呢?你還會找她玩嗎?」
「不」,杜阿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阿拉伯人,她是猶太人。」
還有一次,周軼君來到距離以色列定居點最近的一戶巴勒斯坦人家,全家十多口人,只有一張床,透過窗台,就可以看見以色列的巡邏坦克正通過他們的門前,每天早孩子們踩著前天晚上履帶壓過的痕跡去上學。
戰爭雙方承受著同樣的痛苦,卻誰也不能罷手,隔閡,仇恨,偏見,統統湧向離上帝最近的地方。
在巴以衝突中成長的孩子,百分之九十患有心裡疾病,長大後鮮少生活幸福,他們未經世事的純凈眼睛見證著人類無止境的互相殘害,在戰火紛飛的角落裡色色發抖。
周軼君看到過這一切,但周軼君無能為力,她能做的就是保護好戰地記者的職業操守: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那你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
「如果真要有一個立場,我的立場就是人道主義,如果真要保護誰,我會保護孩子。」
帶著這樣的信念,周軼君用相機與文字把戰爭告訴世界,有人說她不出三個月就會回國,但她一呆就是兩年。
當大兵比利·林恩從伊拉克戰場回到美國,為超級碗橄欖球賽中場走秀時,漫天的煙花與激戰的炮火在士兵們眼中畫面重疊,面前物慾橫流的正常社會生活,讓這些直面過生死挑戰的年輕人感到異常空洞與危險。
這是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的一幕,周軼君被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了。
周軼君從戰地回國休假時,她走進北京西單一家商場,商場一樓正鑼鼓喧天地舉辦著促銷活動,聲嘶力竭的叫賣聲和震耳欲聾的音樂,讓周軼君恍惚間跌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這是周軼君的中場戰事。
烙印在記憶中那些窗框的震顫、爆炸的轟鳴、絕望的呼喊、刺鼻的血腥,在此刻恍如隔世。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比自己更大的東西。」對於戰地生涯,周軼君和比利·林恩有著同樣的生命振蕩。
離開中東的第二個月,周軼君走在安全熱鬧的街道上,從街邊商店的鏡子裡,她偶爾看到自己穿裙子的身影,忽然覺得十分詭異,她已經兩年時間沒穿過裙子了。
這又讓她想起在中東遇見的人和事,「記者總是從別人身上榨取故事,然後走掉。我總有穿上裙子、正常生活在彼岸的一天,他們呢?」
回到正常的社會生活,周軼君想要尋找人類社會所面臨的問題的答案。
為此,她把眼光放在更寬廣的世界,放在更遙遠的未來,她認為可以從根源上改變某些現狀的,或許是人類的教育事業。
周軼君不禁提問:「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在競爭壓力劇增的中國,教育與考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焦慮使家長們對孩子採取種種強硬手段,每個家庭都想贏在起跑線上。
但在日本一家幼兒園,周軼君獲得了不一樣的信息,幼兒園校長每天會寫一句格言,貼在牆上,周軼君去的時候,牆上貼著:孩子是成人的祖先。
她忽然想起一天暴雨學習停課,她和孩子們去外面散步,兒子突然發現了路邊趴著的一隻大蜥蜴,周軼君走近去看,發現這隻蜥蜴的嘴巴竟然是粉紅色的,那天她陪著兩個孩子站在雨里,觀察了那隻蜥蜴很久很久。
就像那天芬蘭老師帶著學生到森林裡尋找各種顏色和味道,周軼君問:「他們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嗎?」
老師回答,不,他們不需要知道,他們想叫它什麼,就叫它什麼。
在芬蘭那一集的最後,周軼君坐在森林裡這樣講:「未來從來不是只有一個樣子。」
「芬蘭和中國的社會現實的確很不一樣,但不能因為這種差異就把學習和借鑑的路給堵死。」
她相信在那場大雨里,孩子們並不認識那只可愛的小動物,但會永遠記得它粉紅色的嘴唇,永遠記得那個瞬間。
結語
從中東戰地記者到跨文化教育探索,周軼君始終對這個世界多一份好奇,也多一份思考,她想給作為人類未來的孩子們帶來些什麼,儘管她知道這顯得微不足道,或者也許永遠也給不出令人滿意的回答。
但就像她說的那樣:「我並不是在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只希望人們看到更多可能。」
而我們,也的確通過她的眼睛,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圖片來源:網絡
參考資料:
1. 周軼君《中東死生門》
2. 周軼君《走出中東》
3. 紀錄片《他鄉的童年》
4. 北京青年報《周軼君:烽火加沙,人亦有情》
5. 中國新聞周刊《她周遊五國,拍出了教育的另一種可能性,豆瓣9.2》
6. 三明治《周軼君:記錄過中東戰火,如今拍出跨文化教育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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