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到底是誰?原文多次提示

2023-11-01     少讀紅樓

原標題:紅樓夢: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到底是誰?原文多次提示

晴雯被逐,曹公寫得慘烈。她原是「一盆才出嫩箭的蘭花」,被攆出去的時候卻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攙起來去了」。聯想她往昔的巧笑嫣然,伶牙俐齒,不由得令人扼腕。

這次「抄檢怡紅院」,不光晴雯被逐,王夫人還順便攆走了芳官和四兒,又將寶玉房中略顯眼生的東西都包起來拿到自己房中去。王夫人臨走以前還不忘威脅:「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

等到王夫人走後,寶玉發現只有襲人,麝月,秋紋等一黨之人毫髮未損,不禁疑心是襲人告密。他的懷疑理由十分充分:去了晴雯這個重要的競爭對手,襲人在怡紅院的地位自然越發穩固,她是這次抄檢的重要利益獲得者。

面對寶玉的懷疑,襲人的反應也十分曖昧,她沒有生氣寶玉的疑心,也不自證,而是顧左右而言他。結合之前寶玉挨打時襲人對王夫人的表忠心,許多讀者都認為,這個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就是襲人。

也有另一干人認為「心耳神意」並非襲人,因為襲人其實已經是內定的花姨娘,並沒有告密的動機。

因此,這部分讀者認為,這個王夫人說的「心耳神意」,其實是背後悶聲搞大事的麝月。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襲人雖汲汲而求,最後卻並沒有真的成為這個寶玉的姨娘,而一直不聲不響的麝月,卻「開到荼蘼花事了」,成了能陪寶玉到最後的人。

針對這個問題,襲人告密派和麝月告密派,爭得是不可開交。

近來我重讀紅樓夢,卻恍然發覺,這個「心耳神意」原來既不是襲人也不是麝月。

我們來看作者對這件事的描述:「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在王夫人耳中。」

直觀地來說,這個「有人」,是一個「和園中不睦」的人,並且她知道王善保家的毀謗晴雯這件事。

僅這一條,襲人和麝月就都不符合。她們兩人既沒有與「園中」有什麼重大過節(進一步說她兩個本來就身處園中,談不上「和園中不睦」),也因為晴雯回來時一個字也沒說,而王善保家的誹謗晴雯時她倆並不在場,也沒有明確的途徑間接知曉這件事,所以不太可能提前知道王善保家的告倒晴雯這件事。

其次,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發難過程也非常有意思。

對於晴雯,她並不知道晴雯和寶玉的關係到底有多近,只知道她牙尖嘴利,喜歡罵小丫頭,也很有勾引寶玉的潛力;對於四兒,她知道的內容是「她說過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樣的話;對於芳官,她甚至並不知道「耶律雄奴」的真名,只知道這個外號,以及這個外號的主人曾挑唆寶玉要五兒。

如果是怡紅院內部的人士前往王夫人處告密,那麼王夫人的認知就是極為反常的。

細細琢磨王夫人知道的事,會發現她看起來了解甚細,卻並不掌握實際的核心信息。

如果是襲人或者麝月,甚至是怡紅院內部任何其他的大丫頭,去向王夫人告密,她們會說得這麼雲山霧罩嗎?

不論是晴雯的實際地位,還是四兒的私下玩笑,還是芳官的一堆外號,這些丫鬟都是非常確切的全程旁觀者,報告給王夫人的也應該是非常確切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級別的完整情報,而不是這樣的不著邊際的隻言片語。

甚至,連怡紅院的進不得屋子的老嬤嬤,都不可能是這個告密者,因為芳官和四兒的底細,連她們都是清清楚楚的——王夫人還要靠這些老嬤嬤的指認才能知道這些罪名到底是誰頭上的呢。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告密者為了自保,只說出了這些沒有根由的話,而沒有將全部的信息和盤托出?我認為也不會。

首先,這個告密者應該要麼是深恨晴雯、四兒等人,要麼是想要玩命地向王夫人表忠心,才會做這個告密的小人。假如告密者是襲人或麝月這樣的大丫頭,甚或是怡紅院當差的嬤嬤或小丫頭,而且還情報只說一半,王夫人必然會知道她們沒有說全部的信息。如果這樣,這個「表忠心」又從何談起?

其次,既然已經當了這個小人,便已經是趟入渾水,從告密者的心理來說,也應該會知無不言。具體心理分析,只要看各種諜戰片里的叛徒就知道了——只要一旦開始招供,他們便會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吐出來。

所以,王夫人的耳報神,絕不會是熟悉怡紅院的人。

那麼,這個人會是誰呢?她又為什麼要告密,向王夫人吐露怡紅院內的事呢?

其實在這以前,曹公曾有過幾次旁敲側擊的提示。

在五六十回當中,曹公曾經正面描寫過賈府內部的信息傳遞模式。前有小廚房的柳嫂子通過合法渠道得來的玫瑰露和茯苓霜被林之孝家的知道,後有趙姨娘因為芳官給賈環茉莉粉,又受了夏婆子的挑唆,大鬧怡紅院,其實都是在描寫賈府下人的盤根錯節之勢。

這個過程中,素日關係好的人互傳八卦,有仇怨的雙方趁著這個機會在自己的社交圈內大肆詆毀對方。而怡紅院之禍,便正是藉由這樣的渠道才得以傳播。

寶玉與人玩笑並不避嫌疑,用襲人的話來說「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這種情況下,他的話是很可能被底下的丫鬟或婆子知道的。

儘管這個直接目擊的人並未向王夫人告密,她卻有可能又不避嫌疑地將這些八卦當作談資告訴了另外的人,這樣一而二,二而三,消息經過過濾和重組,就這樣進到了那個「與園中不睦」的人那裡,最後王夫人才得以知道這些隻言片語。

曹公的另一個明顯的提示就在這一回里。

婆子們聽說要把晴雯攆出去,她們的反應是「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

這證明,至少像晴雯這樣的人,是已經激起了大觀園婆子的眾怒的。

而公然和自己的乾娘以及趙姨娘這個婆子的嘴替干過架的芳官,則更是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婆子階級早已是必欲除之而後快。

四兒的情形我們不清楚,但看她「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也知道她一定是不好惹的主兒。

這就說明一件事,告密者一定是和這些趁願的婆子站在同一利益階層的人。她與園中不睦,雖然不熟悉怡紅院的內情,卻輾轉從其他的渠道知道了怡紅院的秘事,所以,就趁著王善保家的開的這個頭,特意在王夫人面前拱了這個火。

這個王夫人的「心耳神意」,並沒有具體的名字,她是大觀園中受到欺壓的婆子嬤嬤的一個縮影,是一個抽象出來的人。

大觀園當中,婆子和丫鬟之間的矛盾是非常顯著的。丫鬟有年輕漂亮的容貌,有貼身伺候小姐爺們的權利,便一個個成了「副小姐」;而婆子卻幹著又髒又累的活,替丫鬟們端著捧盒送著東西,還要伺候她們這些「二層主子」,甚至連進入內室的資格都沒有。婆子這個飽受欺壓和煎熬的群體,在告密怡紅院之時,終於找到了情緒的出口。

可以想像,這個向王夫人告密的人,是如何搜腸刮肚,將素日受的委屈和憤慨之情,和著那幾句沒什麼信息量的「秘聞」,當獻寶一樣的告訴王夫人,又是如何引導王夫人,讓她相信這些秘聞背後的芳官四兒,就是「教習壞了」這個「已解人事」的寶玉的罪魁禍首。

而素日懂得收斂,「粗粗笨笨」的襲人麝月秋紋一干人,卻由於往日恪守規矩,為人謙和有禮,沒有得罪那些嘴碎的婆子,從而免於告密者的火力,從王夫人的雷霆之怒下偷得這一絲生機。(當然,秋紋這個角色跟「謙和有禮」也搭不上邊,也許因為她站隊襲人,又諂媚討好王夫人,才能逃脫這一劫)這樣看來,王夫人走後,襲人坐在屋裡垂淚的行為,某種角度講也是她的後怕和兔死狐悲。

站在曹公的角度,處理這個情節的時候,把抄檢怡紅院寫成丫鬟的雌競,遠不如將它寫成賈府員工內鬥的縮影,乃至賈府覆滅的微縮鏡,來得更有現實寓意和情節張力——在賈府逐漸耗空之時,府內的員工不再團結一心,安分守己,而是沉迷於內鬥,利用龐大的信息網絡,利用賈府的主子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正是敗亡的必由之路。

這裡面,不管是襲人還是麝月,都是這場浩劫的倖存者,而絕不是風暴的發起人。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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