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亮:墨脫奇聞

2024-06-22     新京報書評周刊

中國最完整的原始森林就在這兒(墨脫),人跡罕至,到處是新種和特有種……在墨脫,不能看不起任何生物,一隻蟲子爬到你眼前,很可能是這個物種第一次被人類看到。

作者 | 張辰亮

本文出處:《解悶兒》,作者:張辰亮,版本:磨鐵圖書·台海出版社 2024年3月

網上老說「墨脫」的含義是「隱秘的蓮花」,我一直納悶兒。藏語就倆字,怎麼翻譯成漢語那麼多字?後來問了一圈懂藏語的才知道,墨脫其實就是「梅朵」的另一種寫法,梅朵就是花嘛,墨脫也是花的意思。當地人管墨脫又叫「博隅白瑪崗」,這個翻譯過來才是「秘境蓮花地」。

墨脫縣城確實有點兒像蓮花,周圍一圈山,城在中間。墨脫縣在藏東南,是中國最後一個通公路的縣。其實1993年通過一回,縣城開進一輛汽車,據記載,是輛豐田,司機的名字叫張飛。張飛胯下大豐田,闖入墨脫斬了那石鍋雞的首級,百姓簞食壺漿,想是一段佳話。結果第二天路就塌方了,那輛車再也沒出去。2013年終於真正通車,不過倒霉的是,我第一次去墨脫是2012年。

那會兒我正讀研,被導師派到墨脫採集昆蟲。中國最完整的原始森林就在這兒,人跡罕至,到處是新種和特有種。吃飯時一隻全身碧綠的蜥蜴跑進餐廳,抓起來一看,墨脫樹蜥。在縣城邊溜達,一隻綠色的竹節蟲被我驚飛,大黑翅膀鑲藍邊,肚子通紅。這都誰配的色?一查,墨脫翠。滿山坡都是一種瘦高的野生芭蕉,稈子黑亮黑亮的,垂下來的花序也是黑的——墨脫芭蕉。全是墨脫開頭的名字。在墨脫,不能看不起任何生物,一隻蟲子爬到你眼前,很可能是這個物種第一次被人類看到。

但當年進墨脫真難受!都是土路,顛得我直罵街。尤其通麥天險那一段,錯車的時候,我把腦袋伸出車窗往下看,愣看不到路,直接就是奔涌的帕隆藏布,半個車輪子都懸在路外邊了!

墨脫是中國的雨窩,幾乎天天下雨,下雨就容易塌方。一間房那麼大的石頭砸到路中間,炸藥炸了三回才裂開,鏟車再逐塊推下江,路才算通。走著走著又堵上了,一面山坡化為泥漿,碾過路面。有輛小轎車竟然想一腳油門衝過去,果然陷在當中,被泥緩緩推向懸崖。武警交通支隊的鏟車把它拖了出來,前保險槓都拖掉了。那也比整個車掉下去強。

有車坐還算好的,要是路爛到司機都不敢走了,就會把我們扔半道,只能背著設備徒步。五六條大瀑布掛在山壁上、貼著地長的彩虹、各色蝴蝶聚在一起喝水,這些景色都沒心情欣賞了,走得我崩潰大喊。等到了背崩,我一頭栽到小旅店的木板床上輾轉呻吟,病了一場。

睡到天黑,被巨大的電流聲驚醒,「滋——。我說哪兒漏電了?關燈開燈拔插銷,音量不變。找來找去,好像聲在外頭。出了屋,聲又在樓下。跟師弟下樓,樓下土裡有個洞,洞裡有隻中國最大的蟋蟀——花生大蟋,身長如同一根中指,是它叫呢。趕也趕不出,捅也捅不著,它還愈發來勁,震耳欲聾。師弟沖我耳朵喊:「我去拿彈弓!」他帶了個彈弓沿途打石頭消遣,這下用上了。石頭飛進洞,山間只剩我倆的耳鳴聲。彈弓打蛐蛐兒,平生未之有也。

第二天,師弟從山裡帶回一個果。「師兄,這兒的野生檸檬這麼大!比市場上的大一倍!」果子表面坑坑窪窪,摳破皮聞聞,確是檸檬味。切開看,皮厚得出奇,只有中間一小塊是肉。切碎了泡水喝,整杯水都苦了。後來才知道,這是香櫞,它和酸橙雜交後,世上才有了檸檬。

十一年後,我在墨脫路邊的水果攤上又看到了香櫞,這次大到讓人害怕,個個跟我臉一樣大。原來當地人想把香櫞當成招牌水果,從外地引進了更大的品種。買了一個,再次泡水,再次苦死。有懂行的說我露怯了,不能泡水,得吃它那厚皮,切成片蘸蜂蜜吃。

如今墨脫的路已經非常好了,但我們剛到波密縣城,就聽說嘎隆拉隧道附近雪崩了,堵了六個小時的車。幾天後經過雪崩點,路已被清出來,路邊是三層樓高的雪牆。

我們的司機索朗次仁在藏東南開車多年,他說:「雪崩到來之前,人會聞到硫黃味,那是石頭滾落摩擦出的味,跟著風先到了。這時候就得趕緊往山上看,趕緊跑。」也不知這說法靠譜否。墨脫的司機之間,流傳著大量這類傳聞。索朗給我看朋友發給他的視頻,一隻老虎在冰天雪地的公路邊行走,畫質模糊,說是在波密拍的。這種視頻真偽難辨,不過也有真的,2022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安在墨脫的紅外相機就拍到一隻孟加拉虎,雄壯到都不像孟加拉虎,快趕上東北虎了。墨脫格林村的第一書記黃家斌給我看過另一個視頻,一條兩米多長的眼鏡王蛇,固定盤踞在他們村口的一個位置,像看門大爺。

去墨脫采標本的學生、學者們,也有許多故事。通麥有一種爪盾獵蝽,成蟲無翅,頭極大,像被誰揍腫了。與國內所有爪盾獵蝽截然不同,應為一新種。我們實驗室就是做獵蝽的,但去了多次,只採到了雌性。要發新種論文,必須有對雄性生殖器的描述,所以一直無果。唯有我去的時候,親手抓到一隻末齡若蟲,長著明顯的翅芽。這類獵蝽往往僅雄性有翅,這意味著它再脫一次皮,就有望是雄性,能發新種!我一路養著它,盼它順利脫皮。到了墨脫縣城,我把裝它的盒子放在酒店房間,打開空調給它消暑,就出去采標本了,順便還給它采了一些小活蟲當食物。回酒店一看,傻了:縣城停電,空調關閉,陽光暴曬,獵蝽熱死。直到現在,我的師弟師妹們還是沒找到這種獵蝽的雄性。

2012年,在縣城與朋友吳超偶遇,他也來采標本,晚上與他去找葉蜂。葉蜂是擬態樹葉的竹節蟲,著名但罕見。手電光照到的植物上,各種竹節蟲在忙活,不是在吃葉子就是在交配。兩三個公的搶一個母的,有時候搶的還不是自己這個種類的母的,搶急眼了都。突然一隻特別大的蟲從樹頂飛過,吳超大喊「葉螩!」一頭扎進樹叢。又喊:「一對兒!一對兒!」聲兒都顫抖了。這個顫抖一方面是因為興奮,交配狀態的葉,中國沒幾個人見過;一方面是疼,因為他鑽進的是一叢懸鉤子屬植物。吳超邊鑽邊罵:「我可知道它為什麼叫懸鉤子了!一身鉤子,全懸著長,一碰就插我身上!啊!等天亮了來吃你的果,把種子都咬碎了,讓你斷子絕孫!」

最後,他捧著還在交配的葉,齜牙咧嘴地鑽出來,緩口氣,親了它們一下,放進盒子。看到目標物種就是令人興奮。吳超說,跟他同屋的蝴蝶研究者郎嵩雲,也會半夜捧出白天採到的好蝴蝶,就著月光看。

旱螞蟥是每個來墨脫的人都要談論的動物。這是一類陸生的蛭,在有的林區特別密集。墨脫的旱螞蟥個兒大,比海南的大四五倍。花色還多,我見過黑的、棕的、數碼迷彩的、數碼迷彩加一條綠線的。進了螞蟥區,不要碰路兩邊的草,因為每株草的頂端都吸著幾隻旱螞蟥,感覺到有人來,全抬起腦袋伸長了身子去夠,夠到人就攀上去,吸血。我在貢日村燈誘昆蟲,看到路邊草里有一些竹竿,就想拿幾根出來架設燈誘布。我知道這片有螞蟥,所以跑著進去跑著出來,出來後馬上檢查,身上已有十多條螞蟥!還有一隻臥在肚臍眼裡已經吸上了。拔下來,肚臍眼流血不止。

它吸完血,不起包,不怎麼痒痒,也不用擔心被傳染疾病。可是它分泌抗凝血酶,它吸完走了,你這血流個沒完,衣服紅一大片,令人心煩。本來在野外洗衣服晾衣服就不方便,還給我們找事。一旦抓到,我們會把它放在手指間搓成球,再彈飛。倒不是我們變態,你要不搓成球,它就吸在手上,怎麼都彈不走。

圖片出自《解悶兒》一書。

格林村的樹王森林有一種蟲子,曰「墨脫一點紅」,被它咬過的地方會有一個鮮明的紅點,奇癢,而且它專愛咬手指。2023年我們來此拍紀錄片,攝影師深受其害。攝影時手是不能動的,它們就趁這時候咬。咬的時候我看清了,是一種蚋,即「小咬」那類。這紅點能煩人一個月!直到回到北京,每天還要撓個不停。

2023年的墨脫縣城,已比很多內地縣城還要繁華。當年全城僅有的一條大馬路,如今淹沒在無數條馬路中,無法分辨。街上都是中老年遊客,這在以前不敢想。以前只有年輕人才進得來。

遊客最愛買的墨脫紀念品,是墨脫石鍋。此鍋石質軟,指甲一划一道印,燉雞湯頗佳。它是用雅魯藏布峽谷崖壁上的蛇綠岩做的,這類岩石證明印度板塊就是在這裡撞上了歐亞板塊,把特提斯洋擠沒,擠出了青藏高原。擠剩的那一點兒海底殘跡,就是這蛇綠岩。

在石鍋店,還有兩種紀念品。買者甚少,若不問,店家不會主動介紹。但我覺得比石鍋有趣多了。其一是芭蕉種子手串。常吃的芭蕉沒種子,但墨脫的野生芭蕉種子大得驚人,每顆大過玉米粒,漆黑堅硬,絕想不到來自芭蕉。我買了一串,看到它就會想起那一天。當時我在路邊拍攝橙苞芭蕉,拍了兩張突然意識到,這棵芭蕉的背景,是一座雪山。只有墨脫這樣極大的海拔落差,才能出現芭蕉和雪山同框的奇景。

圖片出自《解悶兒》一書

其二是蓮花葉。當地的樹葉被一種真菌侵染後,會長出一圈圈病斑,觀之頗似蓮花、玫瑰之形。墨脫世稱蓮花秘境,這些葉片也跟著有了含義。當地人把它們摘下來裝進相框,是有趣的標本,也是含蓄的紀念。

欣賞葉片病斑的美學,在其他地方,是難被大眾理解的浪漫。而在墨脫,這種浪漫變得合理。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作者:張辰亮;摘編:張進;編輯:張進。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周刊》2023合訂本廣告。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a2af5babfdca46ad8657c65e9ed142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