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寫《雲中記》的時候,我一直著聽莫扎特的《安魂曲》

2020-04-03   探照燈


張英

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被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評委們評為年度長篇小說大獎作品。這個獎項以中青年作家為評選對象,只評當年新出版的中文原創圖書。在文學的大海里,發現隱藏的帆船和舵手,浮出水面的島嶼和燈塔,標記點亮這些文學地標,是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的宗旨。

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我發起,由探照燈書評人協會主辦,閱文集團大力支持,由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閱文集團高級執行副總裁張蓉擔任評委會主任。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是專業的華文「評論人和媒體書評人」獎,由張莉、邵燕君、邱華棟、姚海軍、徐晨亮、姚海軍、黃驚濤、劉蒙之、張維特、陳斌等一批全國活躍的高校學者、作家、媒體人擔任評委。每月評出十本月度文學好書,年度評出十本年度文學好書,每年12月,在北京頒獎。


作家阿來


2019年12月26日下午,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2019年度十大好書頒獎盛典在北京千禧大酒店圓滿舉行。從全國各地遠道而來的嘉賓包括:獲獎作家阿來、鄧一光、李修文、袁凌、李潔非、周愷,評委、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文學選刊》執行主編徐晨亮,《中國出版傳媒商報》總編助理張維特,《高見之書》出品人張弘,以及獲獎圖書的出版機構責任編輯章武、韓曉征、趙萍、孫建兵、任柳、劉稚、王淑紅、張春曉。

「我們致敬那些有『文學的美,思想的真,歷史的重,關注當下,典雅敘事,優美表達』,關注中國現實和社會變革,書寫『沉默的大多數』為對象,有創造力、想像力、探索性的文學作品。」

在頒獎的前一天,我在北京國貿大酒店,專訪了阿來。


作為曾經的新聞記者,《南方周末》的一員,我在汶川地震發生後,奔赴四川前線採訪報道。那個時候,阿來是汶川地震的志願者。十年後,阿來的《雲中記》以小說的方式,在十幾年後對汶川大地震那場浩劫,進行了文學的審視與表達。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莉撰寫的評語:「作家阿來的《雲中記》是2019年長篇小說的重要代表作品。這是深具史詩氣質的長篇小說,關於藏族祭司祭祀亡靈,關於如何治癒人的疼痛與傷痕,也關於如何安妥無以依歸的靈魂。將生死與災難思考置於人與神、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中,《雲中記》莊重莊嚴又感人至深,深情輾轉又詩性洋溢,堪稱我們時代的又一部「心靈史」。沉痛與愛惜並在,喧譁與澄明共存,這是阿來以深具魅性與魔力的文字為無數心靈奏起的安魂曲。高貴悠揚、哀而不傷,《雲中記》是屬於我們時代、也能跨越我們時代而不斷流傳的文學名曲。」

本文為專訪第二部分。



張英:你說你在寫這個作品的時候,一直在聽莫扎特的《彌撒安魂曲》。小說的題記,就感謝了莫扎特。

阿來:我當時在地震災區當志願者,看見一堆一堆的血,一堆一堆的屍體,一群又一群悲痛絕望不停在哭泣的人,見多了這樣的場面。有時候我們看見幾百人的屍體,痛不欲生的人,就見得更多了,一天下來,有的時候真是心裡上受不了。

那個夜晚,我在車裡翻到莫扎特的《安魂曲》,這是莫扎特知道即將要面對自己的死亡的時候創作的作品,沒寫完他就去世了,他的學生續寫完成了這個作品。救災現場是不允許笑的,因為是對死亡的冒犯。我還想,要不要放音樂?那些失去親友的人們會不會跑過來把我揍死?

但我特別想聽音樂,於是我用很小的音量播放《安魂曲》。音樂一起,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與平常哭爹喊娘那種情感、內容完全不同。音樂的聲音往天上去,很奇怪,那幾天陰雨綿綿,那時雲卻突然開了,星光露出來,我覺得真美,於是把音量調大了。死亡是非常莊重、神聖的。沒過一會兒我突然發現車子旁邊站著好幾個人,有人在抽煙,更多人在悄悄的聽,那種情境與狀態與我們在卡拉OK唱歌時,大不相同。


我當時覺得,好像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不在地上,而是在上升,變成天空的一部分。我們中國人,好像面對死亡除了哭泣就沒有辦法,沒有什麼儀式和辦法,讓這個死亡還可以安頓人的。但歐洲人他們那個有宗教方式,他們宗教方式有這個東西,可以安穩人。

所以,當時我想,我要向莫扎特致敬,要是哪一天可以寫這場災難,我一定要用莫扎特的方法,去撫慰瞬間死亡的8萬多人。如果我要寫死亡,一定要寫出《安魂曲》當中的力量。

後來,玉樹地震,我又去了震區。我離開的時候,當時他們區委書記找我,州委都在帳篷里辦公,他說,我們條件這麼爛,至少我們兩個人坐下來聊個天。後來我就跟他說,汶川地震後,當地人的情緒振作不起來。然後自殺的什麼都有。他回答我說:這個你就放心,他也是藏族,我們和漢族不一樣,自殺這個事情絕不可能發生。為什麼呢?確實藏族有宗教,我們有一個疏解渠道。他跟我說,不信你回去看看我這裡的情況。如果這有一例自殺行為發生,你回來找我。後來,這地區,真沒有出現一例自殺行為。


阿來在西藏山南 攝影張英

張英:《雲中記》的結尾寫到:「世界到底有無鬼魂,是阿巴始終思索的問題。他在空蕩的村子中找鬼,試圖得到確切的答案;同時又一個人莊重地祭山神。」你相信神靈的存在?

阿來:我們這個民族都是這樣信仰的,不光是一個信仰,我覺得他們重視信仰,相信神靈、圖騰也是一個審美情感。既是一個宗教問題,也是一個情感牽掛。

我們過去鄉間,我們中國文學當中,比日本那些神靈鬼怪小說舒服多了,有《搜神志》到《閱微草堂筆記》,再到《聊齋志異》,這才是我們中國小說的好傳統。


莫扎特

張英:在你寫作過程當中,音樂對你的小說結構產生過影響嗎?

阿來:當然,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一直在聽莫扎特的《彌撒安魂曲》,面對和回憶災難時,只有這首莊重而悲憫的樂曲契合我的心情。寫作的五個月里,我一遍一遍播放曲子,安撫著內心,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寫出對生命的敬畏,對人性的尊重,而不是和新聞報道一樣,只停留在表面。

我特別喜歡那個古典音樂,不是假的。我是個古典音樂迷。幾十年里,我聽過很多古典樂曲。我認為,西方古典音樂里,至少有500首曲子,值得反覆聆聽。

我今年很忙,但我托國外的朋友幫我訂閱了布拉格音樂節的一個節目門票。我去外國也是有理由的,我是去聽音樂會的。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在最難受的時候,音樂安慰了我的內心和靈魂。


張英:十年後,再寫那場地震,社會的關注,事件的熱度,都過去了。你不考慮這個作品寫咋了,或者沒有人看。

阿來:我也不怕寫砸了,因為相比現在新聞報道、影視拍攝,因為投入的成本和資本太大,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人,必須去迎合老百姓和喜好和市場。我們寫小說的成本很低,無非寫砸了,也就是一個時間成本,對不對?

所以作家可能更純粹一些,可以用文學去探索一些追問一些,新聞跟影視都不會追問的東西。這個時候,小說就有了另外一個優勢,因為就是個人行為,對資本的依賴程度很低,或者甚至是沒有依賴,那就可以堅持自我,隨心所欲完全自由的去創作。



具體來說,在寫作過程中,不管是用筆在紙上,還是電腦螢幕上,因為這些字是你一個個打出來的,不是靠你自身思維強制性去尋找一種東西,而是從你肚子裡出生的,飽含了你的心跳情,體溫和感情,自帶節奏,跟你要寫的故事裡的主人公的情緒和節奏,甚至呼吸都是保持一致的,節奏都是相同的,就是清風、明月,山川、河流,一樣自然。在《雲中記》的寫作過程中,我是一路上跟著主人公走的。

至於市場,從寫作開始到現在,我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當年師範畢業當老師,開始寫作,我都是寫我想寫的東西,從來沒有考慮過市場和讀者。如果文學是一種高雅的藝術創作,就要與當下流行的審美保持一定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