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纂歷史地圖是一項崇高的學術事業。它是一門很深的、專門的學問,是一種非常嚴肅、艱難的學術研究工作,也是歷史地理學從業人員的基本功。華林甫團隊是新一代學人,願意承擔編繪研製清代歷史地圖的學術使命,勇於迎接學術挑戰,甘於坐冷板凳,潛心於爬梳文獻檔案,精神可嘉,而且也做出了成績,學術事業後繼有人。
現代的歷史地圖事業,要追蹤到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以下簡稱「譚圖」)。譚圖編繪是從1954 年開始的。我從1957 年開始跟隨譚先生從事歷史地圖編繪,到1987 年結束,歷時三十年,甘苦自知。編繪地圖是有標準年份的,現代地圖也是如此。標準年份的選取,譚先生有三個原則:第一,該年份的政局、社會比較穩定;第二,疆域、政區可以代表這一朝代的面貌;第三,資料要齊全。以此衡量,唐朝圖選了開元二十九年,因為天寶以後就安史之亂、藩鎮割據;宋朝圖選的是政和元年,因為那時是澶淵之盟以後,有二十餘年比較穩定。清時期的地圖,譚先生選定嘉慶二十五年,此時正處於清朝由盛到衰的轉變過程中,有《嘉慶重修一統志》為據。這樣選都是有道理的。
譚圖的第八冊是清時期圖組,包括嘉慶二十五年和光緒三十四年的兩幅全國圖和三十來幅分省圖(包括省級地域圖和單獨成圖的放大圖),展開分省圖的標準年份是嘉慶二十五年。八冊譚圖涵蓋了中國通史大部分時段,從先秦一直畫到清朝,如果加上簡明圖的話還包括了民國。從整體來說,清時期圖組已經是一冊了,篇幅占八分之一,圖幅數量、詳略程度只能如此。如果說「中國通史」是全貌,那麼斷代史是一個個連續的剖面;因此,歷史地圖集不僅需要通史式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新時代也呼喚斷代史式的《清史地圖集》。
我們都知道,清朝疆域不僅是清朝本身歷史發展的結果,更是兩千多年來中國疆域發展變化的最終沉澱,奠定了目前國家版圖的基礎。清朝對內地的統治自不必說,就是對邊疆地區的控制也遠遠比漢、唐時期牢固,治理成就也巨大。東北地區,雖然先秦以來就管轄著遼河流域,但中原王朝與松花江、黑龍江流域的聯繫一直比較鬆散,如唐代黑水都督府、明代奴兒干都司均屬於羈縻性質,清朝設立的盛京、吉林、黑龍江三將軍牢牢控制了白山黑水,東北1907 年建省時則已經內地化。清朝對於西域新疆、西藏、台灣等邊疆地區的控制,均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因此,到了乾隆、嘉慶和道光前期,是中國兩千多年來中原與邊疆地區關係最緊密的時期。
清代內地與邊疆的關係如此鞏固,不僅僅是因為武力強大,而更是中國境內各個民族長期相互融合的結果。漢唐以來北方少數民族不斷南下,或互市貿易、或入主中原,中原政權強大時也曾北征朔漠,說明相互之間誰也離不開誰,所以歷史發展到了清朝,各個民族的發展是自然而然地結合在了一起,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乾隆時期大一統是歷史的必然趨勢。清朝在一千三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國土上遍設驛站台塘,派駐八旗兵丁,有漕八省的滾滾財源也持續輸入京師,全國形成一個整體。但是,康乾盛世的全國性歷史地圖,過去沒人做,譚圖也沒有,《清史地圖集》畫出了乾隆六十年疆域全盛時期的全國地圖,很有價值。
清代的行省體制,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順治朝,把明朝兩京十三布政使司改造為十五省;康熙初江南、湖廣、陝西三省各一分為二,形成十八省;乾隆末改掉元朝以來的「屬州」,形成整齊劃一的省、府、縣三級制度(其中直隸廳、直隸州相當於府,散廳、散州相當於縣)。道光中期以後,沿海、邊疆地位日益重要,光緒年間從福建析出了台灣省,伊犁、盛京、吉林、黑龍江四將軍轄地分別改制為新疆省、奉天省、吉林省、黑龍江省,此新建五省意義重大。清代全國的治理體系,除了內地行省制之外,北部邊疆是將軍制,青藏是朝廷管轄的政教合一體制,而內蒙古則轄屬於理藩院,把全國管理得井井有條,均值得用歷史地圖來直觀地反映。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 年)漕運示意圖
1840 年以後,列強入侵導致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割地、賠款接踵而至,中國人民經歷了深重的苦難。近代史上失去的一百五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如果沒有道光二十年與光緒二十年地圖的對照就看不清楚。晚清七十年,中國經歷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此時中國正在逐漸近代化,與嘉慶以前的昔日中國有些不同了,五口通商之後沿海、沿江口岸逐漸開放,與外國打交道過程中知道了「國籍」等新概念,出現一些新生事物如租借地、鐵路、新式郵政等。這些都應該可以用地圖反映出來。
因此,編繪研製《清史地圖集》不僅是清史研究、歷史地理研究的需要,也是賡續歷史地圖事業,學術價值非常高,當然難度也很大。
就具體做法而言,上文提到某標準年份雖然選定了,但是要編出來還是很不容易的。當初,譚先生布置開元二十九年政區圖由我來做,他說:「老鄒,你先要編一個開元二十九年唐朝政區表。」那麼,那一年有多少道、多少府、多少州、多少縣,都要編出來。因為沒有一部地理志書有現成的答案,我用《舊唐書》《新唐書》《通典》《唐會要》《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來編出一個開元二十九年的政區表,有矛盾處還要做考證,十分繁瑣;並且,開元二十九年以前、以後的歷史都很長,唐朝二百九十年期間曾置或已廢的縣也要畫,做小地名處理,所以唐朝所有縣級及其以上的政區我都做過考證。還有,因為唐朝延續時間長,一個年份的圖組不夠,另外還選了一個大中十三年,那時剛好元和平淮西,藩鎮平定,晚唐有一段時期比較穩定。大中十三年的政區表,也是我編的,我也是根據這些典籍編出來的。繪圖必須有這個政區表,否則無從下手。
華林甫在項目組會上多次表示,沒有我主持的《大型清史·地理志》,他主持的《清史地圖集》畫不出來。這是客氣話,但是也是事實。編政區表是一個基本功,也不是很容易能做好的事情。《清史地圖集》展開的省域圖選定宣統三年,就是因為《地理志》政區框架是以宣統三年列目的,那是清朝疆域、政區發展到最後一年的形態。如今的《清史地圖集》,不但真正下功夫編出了詳細的政區表,還有一千多萬字的《編稿表》各種考證,利用檔案、文獻、輿圖,邊疆地區還利用滿文、蒙文資料,對政區治所、河流所經、湖泊範圍、地物選取、地名寫法、政區邊界、草原鄂博、西藏宗谿、海島名實等做了大量的細緻工作,功夫紮實,很好地繼承了譚先生的學術精神。
《清史地圖集》項目組既有宏大設計、具體入手又非常細緻,在《編稿表》階段做了大量地名考證,在研究清代常規地物如何上圖的同時,尤其著重於全國的縣級政區界線考證(青藏除外),把政區界線的研究精度從譚圖的府界提高到了縣界。畫出全國的縣界,這是個雄心壯志。本來,研製明清縣界的任務應由省級尺度的歷史地圖集來完成,但現有成果不盡理想,如今作為全國尺度歷史地圖的《清史地圖集》初步做了有益嘗試,是為學術上一大進步,因而出版之後將是影響一代的學術成果。
當年譚先生教我們畫歷史地圖集,雖然是以政區疆域為主,但不能沒有山川骨架。山峰簡單,古今沒有什麼大變化的,但河流變化很大,特別是平原的黃河、運河、長江、海河水系等。唐朝以前,河流基本就靠《漢書·地理志》和《水經注》,《水經注》非常詳細,基本都能畫出來;唐朝以後就沒有這樣的材料,僅僅靠《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畫不出來。那時,譚先生對我說:「老鄒,這個事情你干吧!」所以唐朝以後的河流都是我來弄的,這個也是很難的。歷史地圖集一個朝代只有一個代表年份,畫唐朝的黃河就要畫開元二十九年的黃河,宋朝圖要畫政和元年的黃河,明朝圖要畫萬曆十年的黃河;但是要把黃河這兩千多年的變遷都逐年考證清楚之後,才能知道哪一年的黃河是怎麼個流向。所以,圖上畫畫就這麼一條線而已,實際花費了很大功夫。《清史地圖集》有若干條線、有一些點修正了譚圖,「含金量」是很高的,這幾條線、這些個點就是專深的學術研究,沒有這樣的研究是無法推進學術進步的。
晚清黃河下游改道示意圖
這些《編稿表》的考證和結論,是地名地物編繪上圖的依據,是《清史地圖集》質量的後盾,將與地圖伴隨終身。以前譚圖也設計過《編稿表》,為怕遺失還用蠟紙刻印過前兩期,但後來因各種節日獻禮,地圖要先趕進度,導致《編稿表》殘缺不全而日後無法出版,成為重大遺憾。所以,希望《清史地圖集》把地圖部分出版之後,文字部分也儘快整理出來。
項目組通過這次編繪清史地圖的實踐,我盼望今後陸續有一批紮實的研究成果問世。我一直認為《清代城市研究》是很值得寫的一本專著。清代的城市從早期的康、雍、干時期,到晚清同光、宣統時期發生了本質的變化,非常值得系統研究。同時,清代疆域變遷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我也很希望項目組能集體寫一本比較精確、非常細緻、帶有精細地圖的《清代疆域變遷史》。
現在,《清史地圖集》團隊有這麼多志同道合的成員,取得這麼好的成績,令人振奮,我非常高興。這個團隊是十分有希望的,這項工作也非常有價值。共同參加一個項目是一種緣分。我一直認為,凡是一個大的科研項目都能帶動一個學科的發展,培養一批人才。目前,《清史地圖集》項目組內已有多人申請到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重點項目、冷門絕學項目、青年項目以及各種地方科研項目,今後必將有一批年輕人脫穎而出,這是「既出成果、也出人才」的好兆頭。
是為序。
原文刊載於《地圖》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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