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您——生命中的王大爺(作者:侯廣娟)

2019-05-16   黑龍江網絡作家

在我老家有位姓王的老大爺,如今已經去世多年了,可是我總會不經意間就想起他,他是值得懷念的。

記憶里,他家就住在去我家園田地必經的胡同路口邊上,那時他也有六十多快七十歲了。每次和媽媽去園田地幹活都會路過他家。媽媽管他妻子叫大嫂,院門口碰見,媽媽總會和王大娘聊幾句家長里短。我在旁邊安靜地等著,就會看到王大爺常常是在馬廄里給一匹棗紅馬添草料,馬兒的大嘴嚼著草料,嘴角邊冒出白色的沫子,馬尾巴不時地甩來甩去,有時也不自覺地刨三兩下蹄子,還打響鼻兒。

王大爺一會兒用手摸摸馬脖子,一會兒又拍拍馬肚子。那時我還不能體會王大爺如此這般的動作是對馬有著怎樣的情懷。倒是王大爺大夏天的一件灰色的滿是汗漬的背心很打眼兒,露出被太陽光暴曬得黑紅又爆皮的胳膊,還有穿著超過小腿肚的黑色雨靴,晴天也會穿著,加之不苟言笑樣子使我對他有點向遠,不曾和他打過招呼。

有一次我和媽媽又去園田地路過他家門口,老遠就聽見他家院子裡有人大聲說話。

「明天,我就把你這匹馬賣了,你說說,你喜歡養馬,不捨得賣掉,也中。搭上點草料,沒事你牽出去遛遛也行,就當陪你散步了,沒想到你今天還騎上去了還在村西頭的路上摟起來了,這要是摔下來,咋辦?咋辦?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快七十歲的人了,還騎馬狂奔,你可真是我親爹,親爹呀!」

「怎麼回事?」我趕緊跑到院門口。原來是他大兒子站在房門口正急赤白臉地數落王大爺。

王大爺也不出聲,黑色的雨靴穿在腳上不走路也給人鏗鏘有力的感覺,下巴的灰白鬍須隨著嘴角的抽動而動著,雙眼不曾離開他的棗紅馬片刻,好像沒聽見他兒子的話,依舊在馬廄里給馬添水拌料,完事再在馬脖子上拍拍。棗紅馬依舊是悠閒地嚼著草料,甩著尾巴,打著響鼻,刨幾下蹄子。

王大娘攔著他兒子:「別說了,也彆氣了,一會兒我勸勸他,快回家去幹活吧!」

王大娘一邊勸說他兒子,一邊兒半推半就把他兒子推出院門,他兒子氣呼呼地走了。

「這是咋了?」媽媽走上前搭話。

「哎呀,快別說了,這老山東兒,今天在西邊地頭遛馬,竟然騎上馬跑起來。你說說,這是不要命了,都六十八歲了,還騎馬嘚瑟,老大知道了,過來說說他,這要是萬一……這老了老了還叫人不省心了,真是的。」

王大娘操著山東口音和媽媽解釋。我竭盡全力地辨別她的話音,以便聽懂!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黝黑的皮膚上細看滿是小坑,我猜想這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麻子」了。

「也是啊,年紀大了,可得注意點,孩子們也是擔心不是,回頭勸勸!。」媽媽說完就領我去扒土豆,摘豆角去了!

我很好奇,就問媽媽,那麼大年紀咋養馬呢?

媽媽就告訴我說,王大爺年輕時是當兵的,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爭,是個騎兵,據說是一次激烈的戰鬥中,戰友們幾乎全軍覆沒,他摟住馬脖子貼著馬肚子才死裡逃生。之後娶了王大娘,比他小十多歲,小時候出疹子落下一臉的麻子。他們老家山東,後來到了咱東北這裡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了。

媽媽就告訴我這些,我一邊撿土豆,一邊根據看過的電影想像著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槍林彈雨中,王大爺馬上殺敵且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畫面,心裡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情。

我似乎明白他對馬的情懷了,那輕輕的愛撫訴說著他曾經的過往。抗美援朝落實到書本中對於我一個中學生來說那只是歷史,而對於王大爺那是親身的經歷,是生與死的角斗,是無數和他當年一樣年輕的戰士用熱血用生命保家衛國的豪情壯志的義舉,是天安門上五星紅旗上飄揚起的一抹靚麗的紅。也是他不能與人訴說的沉重,因為還有許多他的戰友留在那異國他鄉的戰場上了,如今是荒草掩墳冢,英雄無覓處。

這匹馬即便不是當年戰場上的那匹馬,只要是馬就可以寄託他心中的情思。與其說他命大,不如說是馬救了他。至於這歲數還騎馬摟上一圈那是想再現當年馬背的颯爽英姿與殺敵時英勇無畏的豪情。

我心裡由衷地敬仰他,在這之後每每遇見他,我就會主動和他打招呼了,叫他一聲:王大爺好,王大爺吃過飯了嗎,王大爺慢點走路,小心點。

王大爺會回應我滿臉慈愛的微笑,或是點點頭。這微笑里因為有著慈愛我感受不到一星半點「我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的居功自傲,他就是一位鄉下的普普通通的老爺爺。

可在我心裡他是英雄,是生活中真實的英雄,教科書上的英雄就在我身邊,樸實平凡得還不如村長有派頭。可我心裡真的敬仰他,喜歡和他親近。

再後來,我成家後就住在王大爺家的后街,每次去我媽媽家就會在路口時常遇見王大爺,我都會和他打招呼問候他,陪他走上一段順路,輕輕地扶著他,他也總是慈愛和藹地問我說:「丫頭,你要上班,要看孩子很累吧,種多少地呀…要好好過日子呀。」

我都是孩子的媽了,再被人叫我「丫頭」,我卻很受用,喜歡王大爺這樣叫我,一句「丫頭」的稱呼中,有著王大爺的慈愛和呵護。

這時的王大爺八十多歲了,那匹棗紅馬不知啥時終究是賣了。他每天都會不定時地在大街上溜達溜達,有時哼著小曲,山東口音很重,聽不出個數來,但是有一句我聽得清清楚楚,那句是: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再後邊的詞兒就越來越小聲模糊了。

村裡人聽了只會付之一笑地說:這老王頭兒,這老山東,還唱戲呢,一天天的倒是樂呵。

說實在話,我聽得多了,心裡不知不覺地聽出了那麼一絲悠遠的鄉愁了,王大爺哪裡是圖個樂呵呢,他大概是想山東老家了吧,那裡應該有他的宗族至親,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兒時玩伴,年少朋友,也許還有一個他心中的美麗善良的初戀也說不定呢,山東老家是他的根,他的來處啊!奈何他報效了國家後卻背井離鄉了,這許多年不曾回過山東老家,如此年歲了,過去能夠回首,卻再也回不去了!

和王大爺雖說只是路上相遇,卻經常相遇,我們打招呼,也會聊天問候,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關於朝鮮戰場的事情,他家鄉山東的事情。即便我的好奇心很重,幾次話到嘴邊我都咽了回來,我實在不忍心觸碰王大爺生命中那段悲壯的不堪回首明月中的過往,他也從不主動和人談起。有些人的有些經歷是無以言表的,也無需言表的,也恰恰是心中最刻骨,最銘心,最深重的。

再後來,我就舉家搬離家鄉,離開家鄉十年了。頭四五年,每次逢年過節回家看望父母時,也許是緣分吧,我都會遇見王大爺,仍然是相遇在路口處,那時他的年紀大約是過了九十歲,背有些駝了,步履越發蹣跚,耳朵也不大好用了。我驚喜地上前問候他,他先是一愣,而後是開心地笑。

「你回來了,」他拉著我的手歡喜地說。

「我回來了,」我大聲地貼著他的耳朵說。

也不知道他聽見沒,只是自顧自地說「回來好,回來好」。然後就會順著街道向西或是向東繼續溜達著向前走去。

我也只好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由衷地百感交集:我嘆息他如今的老去;我敬仰他曾經的英勇;我感念他為國為民的功勞,他的青春為祖國在戰場歷經過槍林彈雨,直面過戰爭的流血犧牲的殘酷,與死神對抗過,親手埋葬過為國捐軀的戰友,背井離鄉老了老了回不去的是家鄉;我也感同身受他心中的於國於家的那份情懷。

我除了心中的敬重感恩,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再後來的後來,王大爺去世了,等我知道消息也是他去世半年後了。

如今,我能做的就是我會在街上遇見那相似的馱著背,蹣跚而過的老人的背影時就會想起他,可那遠去的背影終究不是他,不是我生命中的王大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用這裡我覺得也很適合,人們每每多歌頌懷念愛情和友情,而我和王大爺的這份情意,於我內心不但是彌足珍貴的更是值得懷念的。因為王大爺陪伴了我的成長,他給予了我很多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我也相信,在王大爺的記憶里也會留下我對他在路口相遇時打招呼問候的話語,簡短話語中的敬意感恩他是能夠感知到的。

生命中王大爺,今生的遇見,足夠支付我對您深深的懷念,也足夠修得來生再見的一份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