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 | 于堅:還鄉的可能性,從詩的藍調開始

2019-09-19     武漢文學藝術

我在最近幾年的寫作中,一直有意識地嘗試藍調式的詩,追求一種內在的即興性,突破一首詩的「主題」這個象,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不指向一個明確的意義,而注重詩歌中語詞的獨立性、自在性、音樂性關係、空間關係,更注重場。

——于堅

當代著名詩人

于堅作品選讀

作品39號

大街擁擠的時候

你一個人去了新疆

到開闊地去走走也好

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揚

牛仔褲到底牢不牢

現在可以試一試

穿了三年半 還很新

你可記得那一回

我們講得那樣老實

人們卻沉默不語

你從來也不嘲笑我的耳朵

其實你心裡很清楚

我們一輩子的奮鬥

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面對某些美麗的女性

我們永遠不知所措

不明白自己 究竟有多憨

有一個女人來找過我

說你可惜了 憑你那嗓門

完全可以當一個男中音

有時想起你借過我的錢

我也會站在大門口

辨認那些亂糟糟的男子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

抱著三部中篇一瓶白酒

坐在那把四川藤椅上

演講兩個小時

仿佛全世界都在傾聽

有時回頭看看自己

心頭一陣高興

後來你不出聲地望著我

夾著空酒瓶一個人回家

1983年

夾著空酒瓶一

爵士樂

一場雪剛剛停在雲南山崗 于堅

鬚髮全白 盯著咖啡館的招貼畫 三個

紐約客 黑指頭 白指甲 抱著老貝斯

沒有聲音 演奏會 是音樂史上的一場車禍

多年前在哈萊姆 唱片鋪里 阿姆斯特朗打著呵欠

怎麼也找不著他喜歡的那盤磁帶 眼淚橫流

邋遢的大叔哭什麼哎 走過海關我還在猜

密西西比河啊去了大海 月光猶在

有個姑娘她叫謝南多 帶走了我的少年

「啊 謝南多 海浪向西流 遙遠啊

滾滾的河 啊 謝南多 我永遠懷念你」

毛主席說 「廣闊天地 大有作為」 我同意

去了花箐農場 秋天刨土豆 裝筐時黃昏來了

一叢矢車菊站在霧邊 望火堆里的殘煙

灰鷺走下斜坡 天空蒼老 青春嘹亮

我甩著長頭髮 彈吉他 喝白酒 寫長詩

雨後多青山 鷓鵠在叫喚

後來它們統統被關進黑暗的大門

我抱著自己裝配的小收音機躲進被窩

聽美國之音播放爵士樂 干擾太大

像夜晚的星空 聽起來閃閃爍爍

還鄉的可能性,從詩的藍調開始

于堅

我很喜歡藍調,多年來一直在聽。藍調,我最喜歡的就是它的即興,不必跟著某根指揮棒朝一個方向走,樂曲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流動,即興的原創無所不在,怎麼都行。憂鬱、慰藉並不是方向性的主題,而是氣質。在某種程度上,新詩與格律詩的關係,就像古典音樂和布魯斯的關係,前者是調性音樂,環繞著某個主題,調子最重要是主音,從主音主和弦開始,結束時又回到主音主和弦,「快——慢——快」,使音樂具有強烈的方向感。

到了20世紀,調性音樂令音樂天才窒息,就像格律,一千年過去,已經成為詩的束縛,無法表達後來自由詩表達出來的那些方面,「陳述」,我以為在格律束縛下是無法實現的。20世紀,西方音樂出現了勛伯格,他玩無調性,音與音之間、和弦與和弦之間沒有調性中心,沒有功能聯繫,失去了方向,每個片段、細節都是方向。存在先於本質,於是本質不再只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非本質。但是勛伯格們的無調性是音樂觀念的革命性結果,它並不自然,不是氣質性的。

20世紀20年代,布魯斯(藍調)由美國黑人樂手興起,藍調是即興的,「extemporaneous;aleatric;aleatory 」(即興)意思是,事先毫無準備,僅就當時的感受創作、表演或演講。藍調有一種天生的、身體性的憂鬱感,也許來自對美國大陸的身體性的永不適應導致的精神性憂鬱。新詩也是憂鬱的,古典詩歌是讚美,大塊假我以文章。新詩是批判,是對失去的大塊和經驗世界的沉思。

中國古詩和新詩都是感受性的祭祀,都有即興性,古詩的即興為格律束縛,李白才是偉大的即興詩人,他妙不可言的地方就是在律與即興之間遊刃。新詩多了深思,這與白話有關,漢語只有在白話這裡,才能開啟現代性的思。林琴南的翻譯為什麼不成功,因為文言文不適合翻譯西方文化中的思,只有在白話中,我們才可以迎接蘇格拉底、荷爾德林、康德、尼采、海德格爾、拉金、弗羅斯特……們的到來。

新詩天然有憂鬱的沉思氣質,這種氣質在過去一個世紀被革命的疾風暴雨遮蔽著,只是在今天,當新詩慢下來,這種語言上的憂鬱氣質才逐步顯露。藍調不是像古典音樂那樣在一根指揮棒下一起合奏。歌手、樂器之間彼此獨立又和諧,用加法,隨時可以加進新的音樂元素,樂譜是在現場即興完成的。每次演奏都不同。雖然有主唱,但是其他樂器演奏者也可以游離和弦隨意發揮。

這有點像格律詩和白話詩的關係。格律詩如果是古典音樂,被平仄韻腳管著,不可越雷池一步的話,那麼,新詩的形式就是即興的,不可重複的,無形式,而形式時刻被創造著。最重要的是,布魯斯的風格是天然的,它不是對某種音樂模式的反動,布魯斯玩的是加法,如果需要,它完全可以即興加入古典音樂的某一節。新詩的即興性也是天然的,因為它的基礎是白話。詩人是語言的上帝,但這個上帝不是一個,而是無數。每個詩人都可以創造他個人的語言王國。條條大道通羅馬,大道三百,「一言以蔽之,詩無邪」。三百是即興的,但要無邪。無邪,並不是道德約束,而是文章為天地立心,宇宙大千之間,只有人有心;人之初,性本善。人者,仁也。所以詩止於至善,詩就是善。


于堅•簡介

當代著名詩人,「第三代詩歌」代表性人物,強調口語寫作的重要性。著有詩集《對一隻烏鴉的命名》《雲南這邊》《于堅的詩》、文集《棕皮手記》等。歷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呂梁文學獎等。

出品:武漢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新媒體中心

監審:鄧鼐 監製:吳曉君

編輯:張傑 圖片來源:網絡

文字:選自《漢詩•第10輯 上帝喜歡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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