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文藝家在行動丨李魯平:輾轉的春天

2020-02-16     武漢文學藝術


沒有人會料到,這個春天的腳步如此輾轉。即便這樣,許多人都奔赴在輾轉的路上。


紫陽,漢水邊的一個小縣,隸屬陝西省安康市。縣名來自道教著名代表人物張平叔,張平叔號紫陽道人。對周治斌來說,自己的家鄉,這個二十來萬人的縣,的確太小了。他工作的地方——湖北枝江市百里洲鎮——只是一個鄉鎮,人口卻相當紫陽縣的一半。20世紀70年代的比學趕幫中,百里洲有一句著名的口號「十萬人民趕新場」,可見百里洲人口之多。


周治斌在百里洲鎮擔任宣傳委員,典型的基層幹部。1月24日湖北啟動一級響應後,他再也坐不住了。儘管單位批准他,路通了再回,但他一定要嘗試,爭取儘快返回。1月26日晚,周治斌從家裡趕到了紫陽縣城。縣城地處大巴山北麓,而百里洲在一千多公里以外。他買到了次日早五點開往西安的火車票,至於到了西安怎麼辦,得看交通的情況。各地都在阻擊新冠肺炎疫情,對交通的管控越來越嚴,一些地方停止了與外部的交通營運,很多道路已經無法通行,他不知道沿途會遇到什麼狀況。


插圖:郭紅松


正常情況下,從紫陽縣坐火車經過安康、襄陽到宜昌,再五十公里就從宜昌到了枝江。這樣就簡單了,全程六七百公里,大約八個多小時。就在他準備趕回百里洲時,25日襄陽市發布了省內進出武漢的客運航班、旅客列車、客運汽車、客輪一律暫時停運的消息。他原本也可以經過武漢,直接坐動車返回枝江。而1月23日10時起,武漢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離漢的各種交通均已停止。他不可能通過襄陽、武漢到宜昌或者枝江了。


幸好,他還可以到西安。而且,西安到咸陽的交通目前是暢通的,咸陽有飛機,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方式。不能飛武漢,但武漢周邊或許有可以降落的地方。在周治斌出發趕往紫陽縣城的時候,大年初一下午,紫陽縣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全體會議,紫陽雖有秦巴深處、萬山古邑之稱,離疫情的核心區很遠,但他能料到,管控措施馬上就會實施並很快完善起來。初二凌晨四點多,他到達火車站時發現,車站還處於營運狀態,周治斌鬆了一口氣。上午十點,火車順利到達西安。其實,西安市早在除夕就已布置了疫情防控,地鐵、車站、機場、公共場所都採取了體溫檢查等措施。就在周治斌趕往縣城的26日,在新加坡飛往西安的一個航班上還發現了一例疑似病例,對三十多位乘客採取了醫學觀察。西安有的城區已發布通知,對湖北、武漢籍人員做好排查、登記。不過,這些還沒影響到周治斌的行程,他馬不停蹄轉車,上午十一點到了咸陽。在咸陽當天的航班中,有一個航班,終點離宜昌最近,即張家界。


登機後,周治斌突然覺得這個路線或多或少有點不真實、甚至有點懸。他問自己,怎麼就選擇了飛到武陵山深處?萬一到了張家界寸步難行,豈不是追悔莫及。但對他來說,如果困在其他城市,比如長沙,則離枝江越來越遠,餘下的路途更難。在後來與周治斌斷斷續續的聯絡中,我理解了他為什麼選擇張家界。張家界在湘西,宜昌在鄂西,兩地接壤。更重要的是,百里洲往南過枝城穿過松滋,就是湖南石門,或者從五峰、鶴峰過去就是湖南桑植。不管中間隔著多少山,有多少個彎,至少到了一個挨著宜昌的地方。更何況,張家界與宜昌之間不到四百公里,每天至少有兩個班次的長途汽車、兩趟列車,只需要五個小時。


他有所不知,張家界26日發布了疫情防控1號令、當天晚上八點接著發布了2號令,布置了摸排湖北、武漢籍車輛和人員,道路設卡,酒店等服務場所的管控越來越嚴。果然,周治斌費盡了口舌,才找到一個酒店住下。北風夾著細雨,往常春節期間,張家界也是熱鬧的旅遊目的地之一,但現在冷清無比。到目前為止,他一路的汽車、火車、飛機大致說得上順利,趕回單位上班應該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坐幾個小時的大巴,他可以到達宜昌。如果沒有長途汽車,就找一輛計程車,哪怕出再高的價錢都可以,一路向北,頂多四個小時他就可以踏上長江中的孤島百里洲。這當然只是一種假設,假設的前提都實現,結論才成立。在他與單位的聯繫中,他知道大年三十,百里洲就實施了交通封閉,只保留一個碼頭可以通往縣城。可以想像,其他地方的交通措施都會差不多。


周治斌終歸沒有坐到長途汽車,也沒有找到的士,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沒有的士願意。的士司機告訴他,很多路已經封閉,有的路出去了就進不來。他最後說服了一輛摩的,摩托車七彎八拐,連續行駛十小時,在湖南澧縣與湖北公安縣交界的地方把他放下。摩的司機愛莫能助,一旦出了湖南,他就不能再進入湖南。那個地方我知道,叫東嶽廟收費站。從這裡向西北可以穿插到松滋市的楊林市鎮、街河市鎮,直行則到荊州。在254省道上步行三個多小時後,周治斌發了一條微信,六張圖片和一段話,第六張圖片是他跟摩的司機的合影。一個秀氣的小男孩站在周治斌背後,黑色的頭盔、淺藍的圍巾,很難相信他一口氣從武陵山狂奔到了洞庭湖平原。以直線距離算,楊林市鎮距離百里洲不遠。用地圖導航查看,還有九十多公里。這個裡程數對已經越過秦巴大山的周治斌,算不上困難。



站在楊林市鎮街頭的周治斌,已經有十足的把握趕回單位了。楊林市鎮與百里洲鎮一樣只是一個鄉鎮,只有為數幾家旅館,而且還沒有旅館願意收留周治斌。不過,在反覆證明自己、說明自己之後,一家小旅館同意他住宿,但天亮就必須趕緊離開。29日天大亮時,周治斌已經走到街河市鎮。他沿街打聽有無自行車出租,一個老闆願意把自行車借給他,但輪胎沒氣,還找不到打氣筒。再次抬頭時,周治斌看見了派出所,院子裡堆滿了自行車。又一次說明自己的身份和情況後,值班人員允許他挑一輛車況好的自行車,希望他儘快趕回去上班。


從街河市鎮出發,沿254省道經松滋縣城新江口,再走荊松一級公路,過三條河,五十公里到涴市鎮。在涴市鎮的長江大堤上就可以看見長江中的百里洲,但真正要登上到水中的沙洲,還需要沿涴市鎮大堤向西,找到南河大橋。29日中午,我聯繫周治斌,他沒有回答。他正騎著自行車趕路。從上午九點半到下午五點,騎行八小時後周治斌抵達了單位。


這個三十三歲的小伙子,從家裡出發,到紫陽縣城、西安、咸陽、張家界、澧縣、東嶽廟、楊林市鎮、街河市鎮、涴市鎮,下跳棋一般,一步一步跳到百里洲。全程三天三夜,一千八百公里。



在鼠年的春天,在阻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的響應中,輾轉奔赴崗位的不只是周治斌。在周治斌27日趕往西安、咸陽的時候,遠在上海市華山醫院進修的武漢市協和醫院醫生朱彬也出發了。上海已經停了飛往武漢的航班,但有一個送醫療隊去湖北的包機。都是去湖北,都是醫生,朱彬覺得這事就像安排好的。等他幾經周折聯繫上醫療隊時,才知道飛機沒有多餘的位置了,他得自己想辦法。


與周治斌一樣,朱彬選擇了湖南,他飛往長沙。27日下午,朱彬得到一家租車公司的幫助,連續四小時驅車,回到了武漢市協和醫院。1月28日周治斌沿254省道向楊林市鎮徒步的時候,他可能不知道,他的右手邊不遠處,就是公安縣的斑竹壋鎮。1月31日,護士甘如意從這裡出發,騎車趕往武漢市江夏區金口街上班。1996年出生的甘如意在金口中心醫院化驗室工作。荊州長江大橋不允許通行,她只好放棄自行車,步行過橋,然後換共享單車騎行到潛江,搭上一輛往武漢送貨的順風車,再換共享單車,甘如意終於在2月3日下午六點到達單位。這個路程有三百公里,小女孩花了四天時間。像他們這樣輾轉在春天的人還有很多。


1月29日晚上七點,我問周治斌吃飯沒有。他回復吃了,剛洗澡。在這場疫情阻擊戰中,他負責一個村,叫新和村。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地方老地名叫雙橋。一份資料說,百里洲今天的人口大約九萬人,雖然不能與過去相比,但仍然是一個人口密度極大的鄉鎮。被水圍困的人們習慣了年初走出去闖蕩謀生,年底返鄉過年的生活節奏。人口的流動和聚集,都是疫情防控的難點,周治斌說,他負責的新和村有六百多戶、兩千多人,已經排查出四個人與從武漢回來的親戚有過密切接觸,都採取了一人一間的隔離措施。周治斌說一口地道的枝江話,口音沒有一點陝西味。這個沙洲對他的影響已經深入到骨子裡。


在疫情的中心,一座城市的幾百萬人在煎熬、流淚、祈禱中守望,無數的人在這個春天奔赴一線,不畏生死與病毒搶時間。三百公里之外,長江中最大的沙洲上,我的家鄉近十萬人困守一個孤島上。通往春天的路程都不平凡,對我們,對周治斌、朱彬、甘如意……都是如此。但顯然,我們每一天都離春天更近,春天就在眼前。


作者:李魯平,系湖北省作協副主席、武漢市作協副主席





出品:武漢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新媒體中心

監審:鄧鼐 監製:吳曉君 編輯:簡簡

文章:轉自《光明日報》2020年2月14日14版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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