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復工後,第一個華語票房「奇蹟」來了。
不是《八佰》。
是它——
《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沒聽過?
Sir猜你90%是單身。
七夕上映,主打純愛,顯然衝著全國的小情侶來的。
可別小瞧了他們的熱情。
你看這電影數據:
上映首日,2.76億票房。
當天乃至七夕檔影史票房第一;闖進國產片單日票房TOP10;登上2020全球日票房冠軍寶座……
驚喜,不一定帶來驚艷。
豆瓣5.1,是七夕最後的溫柔。
坦白說,上映前Sir對它還挺期待的。
陣容和氣質看起來都不像那種廉價「爆款」,更像一匹潛力黑馬。
監製江志強,業內備受尊敬的「江老闆」,外媒口中亞洲最佳製片人;
導演姚婷婷。
劇版《匆匆那年》,豆瓣8.1。
主演李鴻其、李一桐。
尤其前者,已證明過自己的文藝質感。
怎麼口碑就撲了?
說實話,觀影過程中,Sir的確是對電影主打的「純愛」沒什麼感覺。
有點吵鬧,又落了俗套,困意反倒上來了。
直到一個人出現——
范偉。
他也不是什麼靈丹妙藥,一人之力改變整部電影,不可能。
這更像是一次無心插柳。
范偉與李鴻其間的親情線,站在電影愛情線的反面,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這場過剩的甜蜜。
僅四場戲。
每場不超5分鐘。
卻通過精準的台詞、表演和細節處理,溫婉地拍出父與子間,說不出口的揪心。
值得單拎出來聊聊。
似乎Sir開始的猜測也不準確。
《時間盡頭》讓觀眾想起的,不一定是影院裡坐在身邊,牽著手的「TA」。
而是遠在天邊的「他」。
范偉在片中飾演男主林格(李鴻其 飾)的父親林立國。
妻子過世,獨自帶著兒子經營著一家理髮店。
電影設定很簡單:
男主角有改變時間的能力。
並用此能力,一次次拯救女主生命,以消耗自己的生命為代價。
所以,男女主一開始相遇是這樣的:
最後一次相遇是這樣的:
同時。
男孩這邊為愛獻身時,他差點忘了。
他爸的生活也在被改變。
一個支線劇情,卻拍出主線所沒有的濃度。
第一場戲:對立。
范偉出場就是個不靠譜的爸。
頭髮亂糟糟,衣服皺巴巴,滿嘴胡茬。
這,是理髮師?
臉上帶有怒氣,手和嘴也沒停。
一邊叫著「小兔崽子」,一邊手刀就下去了。
得,僅需三秒,就看出這父子關係不咋地。
這段父子情好就好在——
它揭穿了家人之間,絕不敢袒露的愧疚感。
首先是父親的愧疚。
打鬧的氛圍,隨著一個道具出場戛然而止:
糖盒。
林格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糖盒,被父親一把搶過來護著。
「你別動你媽的東西!」
此時范偉的語氣明顯變了。
從剛剛對兒子的發泄,變成嚴肅喝止。
已逝的妻子,是他過不去的坎。
林格並不這麼覺得。
吊兒郎當地問:「你有這麼在乎我媽嗎?整天喝酒。」
這是愧疚的第一層表現:藏。
聽到這句話,父親什麼反應?
沒有動怒。
反而放心了。
剛剛還警惕著兒子一舉一動,現在卻安然坐下,繼續喝酒。
兒子沒有感知到我的軟肋,那就OK。
另一邊,兒子全程一幅無所謂的樣子。
他不懂。
反問不是為了答案,只是長期對父親的不滿。
所以他也沒想過,喝酒是因為不在乎,還是太在乎。
留給父親的最後一句話:「你也不照照鏡子現在成什麼樣子了。」
這是一處伏筆——
不懂的自私,正在為懂了之後的愧疚,做鋪墊。
第二場戲:恍惚。
林格首次時空穿越後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痕跡已經消失,自己也因穿越增長歲數。
直接推開家裡的門。
一切如常——
放下包,找水喝。
這一次,父子角色「顛倒」了。
披頭散髮的變成了林格。
父親穿著整潔,頭髮油亮,腰間別著理髮師的剪刀包。
禮貌問到:你誰啊?
對。
兩人已不是父子。
林立國看著眼前的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搭話。
再悄悄繞到身後,打開抽屜。
林格轉身,林立國用雞毛撣子把他打了出去。
父親以為他是賊。
此時注意一個細節:
家裡進賊了,他右手操著雞毛撣子。
空出的左手——
第一時間護在手裡的,還是那個糖盒。
快「藏」不住了。
導演在這喜劇式的雞飛狗跳中,悄悄「扒皮」。
表面看,父親是在變「好的」。
家裡不再亂糟糟的到處是酒瓶,收拾得乾乾淨淨。
生活規整了,形象得體了,性格健康了。
實際上呢?
該過不去的「坎」,依舊過不去,反而更凸顯於沒有兒子的孤獨生活中。
這是愧疚的第二層表現——
藏越久,它越鑽心,最後「寄生」成你生命一部分。
最後林格被狼狽地趕出自己家。
恍惚中,他開始慢慢接近那個陌生的父親。
第三場戲:和解。
林格回到理髮店找「父親」剪頭。
這是父子在不同時空進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可能也是多年來最溫和的一次。
林立國滿眼笑著,這是對自己技術的肯定,也是對顧客的職業笑容。
林格也笑著,他看到了父親如他所願在好好生活,儘管是在一個沒有他的時空。
簡單幾句寒暄後,林格離開。
看似一次雙方都留下五星好評的滿意服務。
可知道真相的林格,真的「滿意」嗎?
愧疚,暗中「繼承」。
林格走之前,父親在櫃檯發現一大袋錢。
這是林格對為愛情而放棄父親的「補償」。
不僅如此。
看到沒——
他也學會「藏」了。
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的林立國,和沒有存在痕跡的林格。
從家人變成陌生人。
這「和解」背後的無情和殘忍,兩人都只能一笑而過。
Sir看到這裡,差點就忍不住了……
必須點名表揚范偉。
前三場戲,從不思進取的老酒鬼到精明的理髮店老闆。
范偉老師用僅有的篇幅將人物、情緒準確地帶出來。
打,是真打。
打完一秒變臉成和藹老人。
范偉的高超在於:他在三場戲演出完全不同的三個人,卻在內在性格上又保持著同一個人。
擰巴又深刻。
先別著急夸,高潮還在後面。
第四場戲:面對。
是重逢,也是離別。
林格經過幾次時空輪迴,已和父親一樣變老。
遠走之前,最後一次來看父親。
父親為他理髮,兩人像老朋友一樣聊天。
這一次,他們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吃飯。
兩人黑髮變白髮。
林格問父親,為什麼一直是這個髮型。
父親說,我老婆喜歡我這髮型。
但,那是假髮。
糖盒的秘密也被揭開——妻子最喜歡吃糖。
但,糖盒裡沒有糖。
妻子每次吃完,會用糖紙疊心。
心沒疊完,妻子就過世了。
糖盒裡裝著所有妻子疊的心,是林立國最珍貴的寶貝。
面對眼前似曾相識的陌生人,父親第一次真心笑了。
活到這個歲數,他不用「藏」了。
兒子不同。
他根本沒有「活」這麼久,也根本沒有走出來。
林格看著林立國說,他回來是看看父親。
實際想以陌生人的身份,向父親做懺悔。
李鴻其明顯也被這樣的場景激發了,在這個段落鬆弛下來。
沒有過度誇張,眼裡持續含著淚,嘴上每吐出一個字都感覺到他在克制著顫抖。
林格想要一個「答案」。
林國立也在閒聊過程中,道出使他安慰的話:
「我相信你爸肯定不會怪你
你說老人最大的心愿是什麼呀
就是希望他的兒女
這一輩子很好地邁過一個又一個坎兒
然後一切的一切都好好的」
他如父親所願了嗎?
算是。
他發現父親的心態,跟自己「拯救」女友的心態是一樣的。
他為了確保女孩邁過一個個坎,犧牲自己的歲月;
父親為他邁過一個個坎,犧牲了「兒子」。
他們都放下了。
放下什麼?
Sir認為,不是放下愧疚。
因為父親依然會每天抱著糖罐,戴起妻子最愛的假髮,懷著愧疚和思念活著;
兒子也依然會惦記那個日漸衰老,還堅持著每天彎腰為顧客剪頭髮的老頭。
就像林格說的:
「當我們是父子時,永遠都在吵架。而當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坐在他面前,才終於懂得了他。」
他們放下的,是那個被愧疚感封閉的自己。
那麼。
「愧疚」,就是親情。
就是愛嗎?
別誤會。
愛,是在過程中一點點泄露的。
Sir之所以動容,是因為電影在這條線里,展示出人面對親情時的失語。
導演特意設置了兩種轉變。
一個是「飯」。
四次見面,飯桌都是雷打不動的配角。
它代表家的煙火氣。
第一次,飯桌上都是酒瓶,父親坐下又順勢拿著一瓶。
飯不像飯,家不像家。
第二次,兒子穿越時空回家,看到桌上的雞爪自然而然地拿一隻,邊啃邊說:「還行,有點咸。」
飯有了溫度,但家不再是家。
最後一次,父子倆一同吃飯。
桌上是暖暖的湯,豐盛的菜。
林格感嘆——好久沒吃到家裡的飯了。
這頓飯就是「家」了嗎?
是也不是。
飯桌上的父親一臉從容,是對一生的滿足,對時光的順從。
而林格強撐微笑,是對命運的妥協。
似乎在說——
我這輩子再糟,能換這一桌熱飯,也值了。
還有一種轉變,是「光」。
四場戲,打光有明顯導向:
前三次逐漸增強。
最後一次,背景黑壓壓一片。
這樣的結局,看出導演在試圖探討「愛」的本質。
愛是易碎的。
愛也是篤定的。
在持續付出和堅守過程中,它可能一不小心就變成「愧疚」,一不小心又變成「恨」,而且最終可能沒有「答案」。
那怎麼辦?
當然,大部分人都在半路上放棄。
僅小部分人,還在這反覆的扭曲和無可奈何中,仍嘗試接近那個「答案」。
他們可能更沉默。
在Sir看來,他們未必不幸福。
Sir還注意到,片方最近解鎖了影片的三個「隱藏結局」。
邱倩成了那個「拯救」的人。
為林格穿越時空,回到他的學生時代。
院線版沒有給出臉部鏡頭,觀眾只能猜測,這是邱倩嗎?
她因為時空穿越而變成什麼樣?
三個結局都不一樣:
第一個,「她」是因穿越而變得蒼老的邱倩了。
微微一笑,眼裡滿是釋然。
她接受了分別的宿命,也堅定著守護的決心。
第二個,「她」是年輕的邱倩。
笑容燦爛,眼裡有光。
意味著美好的重逢,和再次相守的可能。
第三個。
回到兩人童年,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林格撿起的不是時空穿越的表,而是邱倩的玻璃球。
未來未知,當下就是平凡而確定的幸福。
仔細想,三個結局都不圓滿。
你相信哪個?
Sir認為無論哪個結局,我們最終都只有一種選擇。
哪有什麼盡頭。
哪有什麼如果。
相信,並做好傷害和被傷害的準備。
走下去。
編輯助理:超有錢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