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記憶:我的「裂瓜」舅舅

2019-05-21     樂亭故鄉人

作者:耿湘春

來源:樂亭故鄉人網站|博客

題圖來自網絡,僅為配圖,和本文無關,如涉及版權,請告知

沒有刻意地想起,他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恆著。在童年的記憶中斑駁著歲月的一些枝枝杈杈。

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像,揮之不去卻又無法在記憶中清晰。我好像一個被裹在襁褓中的小孩,一個個子小小的人抱著我翹著腳站在村供銷社的大門洞裡看電影。寬大的幕布只是一片空白,白晃晃的恰似鬼魅做了我記憶的背景。我想不起他是誰,在我所能回憶起來的親人中,沒有那份既模糊又親切的氣息,就好像靈魂深處的一雙眼睛,讓我一次次與記憶對話,卻不能微笑如霞。

於是便一次次纏著去問媽媽。媽媽說,你那么小怎麼會有記憶?是做夢的幻覺吧?媽媽對我從小就有的一些稀奇古怪荒誕離奇的想像已習以為常,從來沒有一口否定也從來沒有一下子肯定過,只是任憑我天馬行空自由自在去想像。或許這是一份母愛的縱容也或許是母女間心與心的寬容。

我說,不是幻覺,是真的,因為記憶不會說謊。

媽媽便很認真地和我一起回想,然後又很認真地搖頭。我失望地過濾著歲月的影痕,一遍一遍仔細回想,寬大的幕布後面隱藏的一些細節,思緒在記憶的鉤沉中一點一點指引著尋覓的方向。終於,當我又一次纏著媽媽講這件往事,以及那些總是纏繞著的模糊的記憶影像。媽媽在很認真的回想了一陣後恍然大悟似地說,你說的是你陳裂瓜舅舅吧?不過他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你怎麼會記得他?

是的,就是他,我怎麼會不記得他呢?記憶的影像一下子清晰起來,即使是一根細若遊絲的線,也會把散落的珠子串起來。

裂瓜舅舅和我舅舅家住得很近。小時候,我每次去舅舅家,最愛去找他玩。他長得很矮,背上鼓著一個大包,卻不駝背。他自己一個人住兩間小屋,院子裡長著很多樹,種了很多花。桑葚熟了,他爬上樹去,用一隻葫蘆瓢摘桑葚給我吃,我站在樹下,總是擔心他背上的包被樹枝卡住,一不小心掉下來,但是每次我的擔心都是多餘,他總是能摘滿滿一瓢桑葚給我吃。最喜歡秋天棗樹上的棗紅了,他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打下很多棗,我在樹下端了瓢邊撿邊吃。那份快樂讓童年的記憶多了許多亮麗的色彩。記得他還送我一隻長把的紅色扁葫蘆,舉在手裡一搖,裡面便嘩啦啦地響起來,清清脆脆的聲音仿佛從天邊飄來的鼓點,心,便不由自主地興奮與快樂起來。他說這隻扁葫蘆是他小時候他媽媽種的,他一直玩到大,綠色的扁葫蘆,被歲月的手磨成了紅紅的腮。

裂瓜舅舅還會摘不少野生麻上長的「麻餑餑」,教我一隻一隻貼著碗邊擺放在碗里,然後翻扣在另一隻碗里。「麻餑餑」因為渾身是毛,翻扣過來時一隻一隻粘連在一起,真像一個圓圓的大餑餑。玩夠了,他便用手把麻餑餑碾開,把裡面的籽兒弄乾凈給我吃。嫩「麻餑餑」的籽兒是綠色的,很水靈,大把放在嘴裡嚼,能嚼出一種奶香。長老了的「麻餑餑」 籽兒是黑的,很硬。他便用鍋炒了給我裝在衣兜里,炒熟的黑「麻餑餑」籽兒比芝麻還香,讓記憶在歲月的尋覓中一粒一粒香起來。

小時候的我比男孩子還要淘氣。大概是三四歲的時候吧。冬天,我偷偷在家門前的池塘里玩冰,手被冰凌割了個大口子,口子很大很深,骨頭都露了出來。傷口包紮好後,為了避免凍傷,媽媽給我做了一個大棉手套,把手包在裡面。包著大大的棉手套,我去裂瓜舅舅家玩。他見了,竟然從自己的院子裡捉了一隻個頭不大的公雞,摔死,用泥裹了,放在灶膛里燒熟了給我吃。燒熟的雞肉真香啊! 我甚至把雞骨頭都嚼碎了咽進肚裡。當我高興地舉著吃剩下的一隻雞腿跑進舅舅家。沒想到舅舅卻一把奪過雞腿,狠狠地摔到地上,氣沖沖地抱著我去找他。我仍記得一向很和氣的舅舅沖他大叫:「你不知道孩子的手上有傷嗎?你不知道吃雞肉,傷口會『飛』嗎?」(我們這把傷口潰爛久不癒合叫做「飛」。)裂瓜舅舅漲紅了臉囁嚅著說,這種說法是沒有根據的,不科學,雞肉有營養,我只是想給孩子補一補。

舅舅沒再說話,搖著頭嘆了口氣,抱著我回了家。我的傷口癒合得很快,並沒有因為吃了雞肉而潰爛。只是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疤,這道傷疤正好在我左手生命線的頂端。有時候,攤開手掌,注視著這條已經和生命線吻合在一起的傷疤,深隱在歲月中這個被我叫做囁嚅舅舅的男人便從記憶深處走來,溫熱的手中拿著幾個煮熟的熱乎乎的鳥蛋,或者是幾隻燒熟的螞蚱也或者是讓我驚奇的有著美麗花紋的小石子,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親切那麼純凈。

一次,聽村裡一些老人們閒聊村裡的一些往事。聽著聽著,便聽到了裂瓜舅舅的名字。原來我記憶中仿佛像個大哥哥的裂瓜舅舅如果健在應是百歲老人了。雖然身體殘疾,父母仍然很小就把他送進了私塾。在村裡他還屬於文化人的行列。婚喪嫁娶寫寫算算,村裡人都愛找他。聽老人們說裂瓜舅舅畫的詩配畫「老人難」中拄拐的老人從不同的角度去看,還會變換姿勢與體態,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銷毀了。我奇怪兒時的我怎麼沒發現他的毛筆他的硯台他的畫紙呢?為什麼記憶中盛滿的只是吃和玩?

因為裂瓜舅舅的身體殘疾,生產隊不讓他下地幹活,只讓看庫和喂牲口。有一年春天,春播大忙,他也要求去地里幹活。隊長安排他拉磙子。地種完後,還要用磙子按壟壓一遍,這樣種子在土裡壓得實出苗快。拉磙子是很輕的活計,只是拉著它在地里順壟來回走就可以。一般都是婦女和老人干。裂瓜舅舅根本沒幹過農活,不知道怎樣拉磙子,他把磙子從地的這頭拉到地的那頭,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到地的這頭,便把磙子扛到肩上,從田溝里走回來,再接著從頭拉。磙子是石頭做的,拉著不重,扛在肩上分量可不輕。裂瓜舅舅扛著它來回跑,累得氣喘吁吁,一畝地半天也沒拉完。隊長看見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告訴他拉磙子壓地順壟來回拉就可以,不用扛著磙子走回來。裂瓜舅舅仔細想想也開心地笑起來,挺著胸昂著包,笑得滿臉陽光燦爛!

裂瓜舅舅是和別人聊著天無疾而終的,因他無兒無女,村裡給他買了口薄木棺材把他和他的父母葬在了一起。後來村裡平墳,墳地上種了莊稼,有人拉磙子時,偶爾還會提起他扛著磙子從地的這頭走到地的那頭的趣事。

可是,他為什麼叫「裂瓜」呢?是因為他的殘疾還是父母依循了村裡的風俗取個賤名孩子好活?沒有人告訴我答案,我所擁有的只是和他在一起時的美好記憶,細細密密的在記憶的縫隙中滲出,優美地彎曲成歲月的弧度。

這,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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