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周雲蓬:46歲中風,開始寫小說

2019-09-16     磨鐵書友會

後記:別來有恙

文|周雲蓬

四十六歲那年,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轉機,戒煙戒酒了,順帶把豬肉也戒了。過去覺得吃飯時必須得喝點兒,聚會時也要來點兒,不然就找不到話說,演出前也得抿上幾口,不然調動不起來情緒,演出完,滿哪兒找煙,平復自己亢奮的心情。這些不可缺少的,突然在某日之後,就都輕如鴻毛了。

2016年6月30日,我在大連旅順導盲犬訓練基地突發中風,左半側身體麻木,行動吃力,毫無徵兆,病來了、山倒了,我跟導盲犬熊熊一起訓練的快樂時光終止了。熊熊之前幾天就總長吁短嘆的,當時我很驚奇,發覺狗原來還會嘆氣,也許它以動物的敏感早已預知,日子快到頭了……

6月29日那天,我從網上買了一瓶麥卡倫十年單麥芽威士忌,主要是酒癮發作了,當晚喝了半瓶。第二天早上被導盲犬基地的訓導員發現,給了我嚴重的批評警告。上午訓練的時候,訓導員說我和狗走得很不好,可能是因為昨晚喝了酒。中午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事故,我上車的時候,沿著座位向里挪,給其他學員讓座,座位另一端的車門沒有關,結果我把自己讓到車外去了,坐到了地上。下午再訓練的時候開始感覺左腿麻木,晚上加重。第二天,果斷決定終止導盲犬基地的訓練,回瀋陽住院治療。

檢查結果是多發性腦血栓。我從鐵西區第八醫院轉到醫大,這是瀋陽最好的血栓醫院了。剛開始住的是十人病房,加上陪護,得有二十多人,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一屋子的病,病病相連,就像山連山,連成巨大的山脈,壓得人要窒息。我再次翻找電話簿,全國托關係,再多花點錢,終於住上了單人病房,真是如蒙大赦啊!

住院久了,就會覺得人要認命。護士「哐啷啷」地推著車進病房,高聲詢問,誰是周雲蓬?

那是每一天的開始。然後開始打吊瓶,今天扎得疼不疼,是我當天最關注的熱點。有的護士有經驗,纖纖玉手按壓之間,針頭已經進去了,我會很感激地表揚,您手藝真好。遇見新手,護士會先向你預警,可能會有點疼啊。我心裡一哆嗦,偷偷咬緊後槽牙,大義凜然地說,沒關係。針頭在手臂中犁地似的終於找到那根血管,我還是會表揚,不疼,可以。

為了減輕心理壓力,我打點滴的時候放點背景音樂,儘量把這件事情藝術化。剛開始放「槍炮與玫瑰」,他們的歌比較提神,但是播放了幾天覺得有點不妙,護士在這種音樂刺激下,動作比較猛。後來我學乖了,開始放蕭邦、莫扎特,針感柔和多了。再後來我就開始在病房裡練吉他,出院後要最快地重返舞台。主治醫生一見我能彈吉他了,說你這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幾天可以捲舖蓋出院了。我也不好意思客套一下,說自己沒住夠啥的。

接下來是漫長的康復之路,我是腦血栓患者,就像臉上刺字的配軍。吃中藥、扎針灸、按摩推拿、遍訪名醫,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腦血栓、動脈硬化、腦梗、血脂血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屠格涅夫筆下的那隻麻雀,一聲槍響,別的麻雀都驚飛而起,只有它被打中了。它心裡想,憑啥是我呀?比我喝得更多的、造得更狠的,大有人在,怎麼我的血管就「咣當」一下堵住了呢?再想想,走好運的時候從來不這麼問自己,甘心承受月之陰暗面吧,只能耐心等待它重新光明、圓滿起來。

作為病人也具有了一定的豁免權,謝絕多餘的聚會、應酬,對一些求寫序的、寫軟文的,也可以高掛「病中」這一免戰牌,搪塞過去。

不喝酒的日子,感覺日日夜夜明媚光亮起來,每個時刻都是你的,就算不說話,那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時間。不再昏眩,不再滿嘴跑火車,不再傻瓜似的半夜給別人打電話傾訴。養病中倒是有很多老友打電話給我。柴靜來電,說她爸爸和我是同樣的病,就是狂走走好的,啥藥都不必吃。

走,我找到了去旅行的堂皇的理由。打小我就擅長出走,這次為了治病,更加責無旁貸。

八月我去了香港,沿著九龍城旁邊的老街,一條一條地走,很多泰國餐館、老藥店、餅屋,還有一家理髮店,我花三十港幣進去剃了一個光頭,多年蓄下的長髮一掃而空,頓覺頭上天高雲淡,海風吹過頭皮,血液流得暢快多了。

一個月後,我飛到舊金山,為了帕蒂·史密斯的一場演唱會。我先讀了她的自傳《只是孩子》,二十多年前就深愛她的歌,這回能聽她的現場,真是如夢如幻啊!再順便逛了金斯堡、凱魯亞克出沒的「城市之光」書店,後來就索性住在書店對面,朝夕耳熏目染,追尋「垮掉的一代」的步伐。

舊金山很適合走路,沿海從「漁人碼頭」走到「渡輪大廈」,「九曲花街」是一服好藥,坡陡彎多,爬到頂一身大汗,通經活絡;「金門公園」是一服好藥,裡面有野牛牧場,還有免費的「藍草音樂節」看;頂著大太陽,「金門大橋」也走了一遍。每天筋疲力盡地回到小旅館,倒頭便睡,再無失眠之苦,早上興沖沖地起來奔向下一個景點,比吃啥偏方都好。

到了洛杉磯,有一服猛藥正等我呢——「沙漠之旅音樂節」,三天:鮑勃·迪倫、滾石、尼爾·楊、保羅·麥卡特尼、誰人、平克·弗洛伊德的羅傑·沃特斯,這六棵成了精的老山參有振聾發聵、起死回生之藥效。鮑勃·迪倫沒過幾天就獲得了諾貝爾獎,滾石的米克·賈格爾一身華衣滿台瘋跑,保羅·麥卡特尼現場唱了Hey Jude、Let it be,尼爾·楊唱「I crossed the ocean for a heart of gold」,羅傑·沃特斯再次推倒那面牆。唉,要是不得病,還真不見得能下決心來看這場大演出,震撼啊!難忘!

當然病還沒徹底好,但是見到了希望,這些七十多歲的老頭子在舞台上一唱就兩個多小時,還飆琴呢,又蹦又跳的。我輩四十多歲的年輕人哪有臉生病變老。音樂節入場的橙紅色的手環就系在腕子上做紀念了,算是六位老山參開過光的,保佑我「forever young」。加油啊!小周!年輕時你就百折不撓,履險如夷,重新打起精神來,記住尼采的話:凡不能殺死你的,終使你更強大。病要是還不好,咱就去阿根廷、去南極,地球這顆大藥丸夠你吃的,包好,包好。

本書為周雲蓬新書《笨故事集》後記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Ss5SR20BJleJMoPMA2P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