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亞洲幸福指數排名第一的不丹,為何在這位高僧看來卻是「混雜的、幸福和不幸福兼有」

2019-12-02     三聯生活周刊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6年第35期,原文標題《「幸福」之下,真實的不丹》,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雪謙寺接受本刊採訪

在加德滿都雪謙寺的一間大殿里,我等待著宗薩欽哲仁波切的出現。不時有法器發出「叮叮」的聲響,他正在裡屋主持一場宗教儀式。這裡也是安放著宗薩欽哲仁波切的上師頂果欽哲仁波切舍利塔的地方。

幾周之前,當我接到要去不丹的任務時,我想到了是否能和宗薩欽哲仁波切進行一次採訪。退回10年前,當不丹尚未被貼上「幸福」「純凈」「神聖」等標籤時,我看了那部他做導演的電影《旅行者與魔法師》。岩壁上巨大的壁畫、吊在空中的木刻陽具、色彩艷麗的織錦長袍、一杯能讓人產生幻覺的藥湯……那些奇異的光影碎片存在我的腦海,形成我對這個國家的第一印象。我還記住了那部電影的男主角——一個一心想去美國的年輕公務員,哪怕去摘蘋果也沒有關係。那是那部夢境一場的電影里,觸及現實的地方。

1961年,宗薩欽哲仁波切出生在不丹一個傳統的佛教家族。7歲時被認證為19世紀藏傳佛教最偉大的上師之一、「利美」(不分教派)運動的主要領導者宗薩欽哲旺波的第三世轉世。他兼上師和導演於一身,是當今公認的最具創造力的年輕一代藏傳佛教導師之一。於他來講,電影是現代「唐卡」,以虛擬情境比喻人們身處的幻象世界。它也成為一幅記錄不丹當代生活的風俗畫卷。據說不丹人的觀影樂趣之一,就是在電影中尋找親朋好友以及熟悉的地點。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不丹影響力非常大。《旅行者與魔法師》的男主角、那位飾演公務員的演員財旺回憶,有一次在街上拍戲,他無意中回頭,看到背後聚集了差不多200人在圍觀。他以為他們是來看自己的,頓時有種明星的感覺,非常得意。後來才明白,他們都是來找宗薩欽哲仁波切祈福的。

穿梭於東西方之間,又經常回到祖國,宗薩欽哲仁波切無疑是談論今日不丹的極好人選。於是,我們便有了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這次會面。隨後他去了印度,我們從這裡轉機飛往不丹。


三聯生活周刊:不丹的國民幸福指數(GNH)概念很有名,人們都覺得不丹是世界上非常幸福的國家。這種幸福的形象是政府一種宣傳的需要,還是一個真實不丹的形象?

宗薩欽哲仁波切:可能有些人會對我以下的言論感到不滿。我想說,這是一種混雜的、幸福和不幸福兼有的情況。不丹很長時間以來都寧靜美好。首先因為它有好的領導者;第二是人們信仰佛教的緣故,佛教和諧、非暴力、不貪婪的觀念深入人心;另外不丹是個不重要的國家。它是個夾在中國和印度之間的小國。沒有國防力量,沒有石油,沒有鈾濃縮。沒有人在意它的存在。當你被遺忘了,你就自然處於一種和平狀態。

一群小喇嘛在普那卡宗堡里學習

但不丹無法一直停留在20年代的狀態。現在有網際網路,有社交媒體,有電視,有所有的一切。因此,不丹需要變化,才能適應這個新環境。而在這個現代化的過程中,種種問題就出現了。例如,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憂鬱症、濫用毒品、自殺率上升等等。年輕人上學的時候被告知,你學個什麼專業,就能找到一個怎樣的職業。於是他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拿了各種學歷。但其實不丹沒有提供這樣豐富的就業機會。他們又很驕傲,一個博士怎麼能去當服務員呢?城裡人找不到工作,鄉下人又在往城裡跑。所以我對「幸福國度」這種描述有所保留,但這對於旅行社來說倒是個不錯的廣告。

不丹現在的狀態,就好像在刀尖上走路一樣,很困難,需要小心翼翼。不丹的精英有責任探討實際問題,揭示那些並不美好的一面。歐洲人在這方面做得很好,美國人也不差。我們亞洲人好臉面,裡面可能都已經腐壞掉了,外面還要塗上很多化妝品來美化。

三聯生活周刊:對不丹這樣缺乏資源的小國,它未來的發展道路是怎樣呢?

宗薩欽哲仁波切:如果不丹人能夠擁有自信,不丟掉它的傳統特性,同時搞好教育,不斷進步,那麼不丹是可以發展強大的。你看足球嗎?英國是足球強國,但歐洲杯里英國卻被冰島打敗了,可冰島的人口只是不丹的一半。

不丹處於一種過渡時期。不能說沒有自信,而是說自信每天都被挑戰。不丹人穿牛仔褲,嚼口香糖,不丹是被其他文化影響的對象,而不丹文化影響其他文化的部分卻是微乎其微。你看我們所處的博德納大佛塔(加德滿都的一處佛教聖地)這裡,能找到一眾中國餐館,可是卻沒有一家不丹餐館。我們的自信來自對歷史榮耀的沉迷,但我希望它能夠來自對未來發展的準備。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不丹文化中最核心也是不應改變的元素是什麼?

宗薩欽哲仁波切:有這樣的東西嗎?我認為文化總是一直在變化,而且會快速地變化。然而我們人類總是執著於這些,把文化當成是一種古老且珍貴的東西。最近在不丹,他們弄了一個建築規範,要採用「鍍鋅瓦楞鐵皮屋頂」(Corrugated Galvanised Iron,簡稱CGI)。我不得不說,這是不丹建築中我唯一最討厭的東西。但是現在如果你不建造那個屋頂,就會被罰款。文化部長會告訴你,你的建築不符合文化規範。但是實際上,這種屋頂只不過是50年前才出現的東西。所以,這可以證明,文化總是在改變。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不丹出生,之後在印度學習佛法,又去西方國家遊歷。有著這樣國際化的經歷,你依然會對一個不丹人的身份非常認同嗎?

宗薩欽哲仁波切:我這代人雖然有機會到處跑,但對祖國卻總有一種眷戀。當我聞到不丹食物氣味的時候,就會興奮。只要有網絡,我的電腦也打開的時候,我就會點擊進不丹報紙Kuensel的網站,就算它並沒有太多內容可以看;然後我會再去看BBC,主要是看足球新聞。(笑)

但是你要明白,儘管我在不丹出生,但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認證為一位藏傳佛教上師的轉世,我被帶離不丹,在印度的佛學院長大。如果你要問我覺得哪種文化最富浪漫色彩、我最為之著迷,那應該是印度文化。我喜歡那些梵文詩歌,印度音樂和歌曲也很美妙。每當聽到印度的古典音樂,我的思緒就好像回到了2000年前。相比之下,我認為不丹音樂就很單調重複,只要你學會一首不丹歌曲,基本上所有不丹歌曲也差不多都會了。關於中國傳統音樂,請恕我直言,我很喜歡古琴,二胡也不錯,其他的我就不敢恭維了,笛子聽起來一點也不悅耳。但我很關注中國的情況。奧運會的時候,我看到中國孩子們贏了,我會替他們高興。為什麼我這樣關注中國的一舉一動呢?因為我是一名佛教徒,中國佛教徒人數比其他全部國家加起來的總數還多。我對中國有這樣的情感聯繫。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導演的電影《旅行者和魔法師》中,出現許多傳統文化里的事物,比如射箭、生殖器崇拜、熱石浴等等,你是有意使用這些文化符號嗎?

宗薩欽哲仁波切:是為了讓電影更加有意思,所以什麼好玩的都會放進去。這是一種拍電影的手法。

三聯生活周刊:你過去有很多時間會在國外傳播佛法,但我注意到你近來在不丹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作為精英中的一員,你認為你對這個國家的責任在什麼地方?

宗薩欽哲仁波切:一個國家能發生的積極改變,取決於其精英階層的作為。遺憾的是不丹精英階層總是做得不夠。他們總考慮自己能獲得什麼,而忘掉了貢獻的一面。

我當然可以主持祈福法會,也能建設寺院、坐在法座上對信眾宣揚佛法。我卻不想僅僅停留於此,雖然有時候我確實是為了宗教儀式而來。這些活動有它的功能,不過我覺得已經有足夠多的喇嘛在做這些了。

2010年,在故鄉桑珠迥卡的德瓦塘,我發起了一個叫作「桑迥社運」(Samdrup Jongkhar Inititiative,簡稱SJI)的項目。這個地方位於不丹東南部,我小時候和姥爺索南桑波喇嘛住在那裡,他在那兒有座小小的寺廟。成年之後我時不時回去為鄉民做祈福儀式。我發現一天活動結束之後,地上都是白色塑料垃圾。我不希望我們的活動給當地造成環境污染——這成為發起SJI的一個動機。SJI有個讓當地實現零垃圾(Zero Waste)的目標,我們鼓勵人們減少塑料包裝製品的購買,一周至少有三天在家吃飯,生產者也應該儘量使用環保包裝。

另外這個項目也培訓農民種植有機蔬菜的技術。玉米一度是當地的主要農作物,蔬菜則都是從印度進口。種植有機蔬菜不但能讓人們減少因為依賴進口而造成的不安全感,長久來看,也是有益當地土壤、水質和身體健康的事情。目前當地人太過依賴外界,無論是來自政府還是來自國外慈善團體的援助。我們要教會他們依靠自己的力量。

SJI項目是我創立的社會團體「南方協會」(Lhomon Society)的一部分,它的另一部分是「南方人教育計劃」(Lhomon Education),目的在於開發出一套健全的課程和教育方法,讓不丹的孩子們在現有教育體制外能有其他選擇。孩子們在學校里獲得數學、物理、化學、政治、歷史等各種知識都很好,但他們同時也應該有機會了解到什麼是和諧、可持續發展的生活方式。比如我們會把課堂搬到農民家裡,在那裡學習關於動植物的知識,了解雨水怎麼形成、莊稼如何生長。萬物之間是相互聯繫的,有因有果的思想也在這個過程里獲得傳達。某種程度上可說,學習西紅柿種植比學習商科賺錢更加重要。到現在為止,這些項目都還局限在東部,希望能夠做得成功,在不丹全國推廣。


三聯生活周刊:佛法實踐在不丹的發展現狀如何?

宗薩欽哲仁波切:不丹是個佛教國家,大多數人生下來就跟著家人信佛,他們信佛是因為文化傳統和氛圍,也有的是盲目信仰,為了平安、好運、事業有成之類的願望。但在這些佛教徒中,也需要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信仰佛教。我在不丹看到西方人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因為他們無意中接觸了佛教典籍,認為佛陀說的很有道理,所以前來尋找精神啟示。他們的國家可能連一座寺廟、一個禪修洞穴都沒有。我們不丹有這樣多的佛教遺蹟,中國也是,應當有人思考、提問它們為什麼存在,為什麼有人要去遁世修行,這很重要。

不丹人強調禮儀和規矩,大家相處起來都溫文謙和,彬彬有禮。這固然是屬於不丹文化傳統的優點,但這和發問與挑戰並不相悖。為什麼在現代社會我們仍需信仰佛教?你需要去問這樣的問題,然後才能接受佛法。佛教自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歡迎挑戰和爭論,並能對現實問題給出答案。一些外國學生告訴我,這正是佛教吸引他們的地方,因為佛教鼓勵哲學思辨。但每次我在不丹講法,台下的年輕人都不敢隨便發問,他們在畏懼中聆聽。

三聯生活周刊:也就是說,你在不丹的身份影響了你和人們討論佛法?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這裡,人們對我的期望很高。我稍微有點離經叛道的行為——儘管我經常那樣做——人們就會覺得我有損佛教的形象。我只不過是一個個體。佛說,依法不依人,要依靠佛法、真理,而不是依賴某個人。但人們還是免不了因為你的個人行為而去評價佛教,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幸。

我期望能和人們平等交談,尤其是年輕人。上師和弟子的關係就像醫生和病人。如果雙方不能自由交談,醫生怎麼能夠了解病情?我和外國學生聊天的時候,斜坐著、半臥著都可以。而在不丹我通常要正襟危坐在法座之上;每場活動,我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在行禮和回禮,用手撫摸他們的頭頂給他們加持之類的。這樣一來,很難有深入的對話。有一次我受到紐約的不丹佛教徒邀請,以為會有一個比較輕鬆的環境,但是那裡的陳設布置讓我好像回到了不丹的彭措林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你曾經說過想在不丹首都廷布建一個活動中心,讓世界各地的年輕人都可以在那裡自由交流藝術,也能研習佛法。這個想法有去操作嗎?

宗薩欽哲仁波切:還沒有實現,這要看政府的政策,因為涉及邀請外國人來不丹。不丹以難以入境而聞名世界,作為遊客的人應該都能體會到這一點。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政策不壞,因為這是一個小國,政府想要保護本國文化和身份認同。如果遊客多了,一大堆人都會以當導遊為生,那個來錢容易。而如果你是一個導遊,你的生活就變了,因為這是一種服務業,依賴小費和工資維生。這會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我能理解政府限制外來人數的這個政策。相信未來政府也會更明確,究竟誰能夠來到不丹。

(感謝梁辰,以及宗薩欽哲仁波切助手Tashi Colman和謝軍對本文給予的幫助;採訪整理亦參考www.sji.bt即桑迥社運網站以及欽哲基金會出版圖書《旅行者與魔法師》中訪談)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OTc3yG4BMH2_cNUg3NjZ.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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