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一凡第一次看到殺馬特照片時,他興奮地對學生說:「中國有朋克了!」帶著文化抵抗和反消費主義的預判,他開始用紀錄片追溯殺馬特群體從誕生到分化,直至消亡的過程。豈知肉身在場後,理念得到修正,李一凡驚覺,他們其實是一幫最可憐的人。
如果說人們心中對殺馬特的成見是一座大山,通過拍攝《殺馬特,我愛你》,這一次,李一凡做了那個移山的人。
文丨袁夢
編輯|李不空
「以前是屌絲,後來非主流,現在想變殺馬特了。」電影《心花路放》中,徐崢指著黃渤,對周冬雨扮演的殺馬特少女如此解釋。現實中,殺馬特卻經歷了一場荒誕的消亡史。
從2008年起,隨《勁舞團》遊戲誕生的非主流文化,其中最誇張的一部分,演變為殺馬特,再到2012年前後,線上線下以各種手段對殺馬特展開圍剿,後者的各大家族開始土崩瓦解。
直至最近,因《一席》的演講,李一凡帶著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成功破圈。被誤解多時的殺馬特,迎來了遲到的正名。
找不見的殺馬特
在紀錄片《鄉村檔案》中,李一凡開篇便引用了馬克思的原文:「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只能被別人表述。」
無法表述便難以被看見。到了拍殺馬特時,李一凡發現黑殺馬特的很多,但真正的殺馬特卻非常難找。
如今精英對於社會、輿論和話語的控制,讓李一凡感到瞠目結舌。談及看不見的「他們」,李一凡說:「我們完全沒有機會,因為社會的主流媒體根本就看不到不同階層階級的人。」
找了四五年殺馬特,沒找見。最後,還是從一個朋友那裡,李一凡才意外認識了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比起「把攝影機扛到大街去」,李一凡甚至直接把攝影機交給「他們」。在殺馬特集中的工廠,他通過羅福興向裡面的人徵集工廠內部視頻。「不要押金」,「日賺千元不是夢」,當羅福興打出這兩個口號後,成百上千的視頻如雪花般飄來,這也直接成為成片中工厂部分的重頭內容。
面對海量的真實素材,李一凡放棄了預設結構。紀錄片開場便是讓人眼花繚亂的分屏拼貼,殺馬特的自述與嘈雜的環境聲此起彼伏,矛盾鬥爭。
觀眾自己選擇看什麼,怎麼看,甚至,根本來不及看。
讓他們自己說,結構讓位於話語流。絮絮叨叨中,殺馬特的童年經歷、誇張的美學風格、在工廠的疲勞生活,以及極度貧乏的青春都逐一顯影。
殺馬特自述與工廠人潮
這個群體的口號是「自黑不是殺馬特」。他們面對鏡頭時的自我敘述越是樸實、坦誠,越讓觀眾意識到我們對殺馬特存在的誤解有多深。
導演只不過在剪輯台上,用被他稱為「蠻橫」的中斷效果,不斷打破第四堵牆,避免觀眾沉浸在某種廉價的抒情中。
「隨時都可以中斷,隨時都可以去思考,就是告訴你,我這個不是電影,不是看戲。」畢業於中戲的李一凡,深受布萊希特影響。雖然在觀眾接受度上也有過鬥爭,但最終他還是選擇遵從內心,因為反正也上不了院線,也沒有票房,更不知道會被這麼多人看到。
這種布萊希特式的處理讓觀眾與影像之間一直保持緊張關係。獵奇心理退散後,問題意識得以浮現。
片中出現的殺馬特,有的也看到了這部拍自己的影片,他們對李一凡說:
「這就是我們,太真實了。」
孤獨的群體:
羅福興書架上放了本《烏合之眾》
在殺馬特教父羅福興的書架上,有一本記者送給他的《烏合之眾》。
不像五條人的仁科在張曉舟家中捧讀齊澤克,羅福興從來不和李一凡談論這些事,李一凡也不知道羅福興到底讀沒讀過這本書。
但《烏合之眾》確實與殺馬特群體形成了某種互文。
這本書的作者認為:「從智慧的層面上看,群體總是要比被孤立的個人的水平低,不過從感受,以及被這些感受驅使的行動來看,群體的表現要比個人表現得更好或者更糟糕,這都要看具體的環境是怎麼樣的。」
而構成殺馬特群體的真正空間環境並不是農村,而是那些沿海勞動密集型的工廠。
流水線上的日日夜夜
正如紀錄片中拍攝的東莞石排工廠區,這是一個完全自足的生活空間,平時的衣食住行都在工廠區解決,工人們甚至不需要進城。
在工廠結束一天極度枯燥與疲乏的體力勞動後,工人沒剩下多少屬於自己的時間,唯一的娛樂就是玩手機。而新一輪的數字霸權又讓他們的精神和肉身同樣隔離。
「非常封閉,也不關心外部世界,連娛樂八卦都不關心。」李一凡深入殺馬特所在的工廠空間後,發現我們對他們,和他們對外部世界的封閉程度幾乎是一樣的。
至於殺馬特群體是比個人表現得更好還是更糟糕?至少從紀錄片的調查樣本中,李一凡沒有發現這個群體有什麼特殊的出格行為。儘管有一些殺馬特自己覺得很厲害,但李一凡接觸後發現他並不是那種很兇的人。
殺馬特只不過是通過誇張的髮型、打耳釘,紋身等身體改造行為,打開了一個自我保護機制。對於一無所有的他們,改造身體也許是為數不多可以表達的途徑,也是最後一道防線。
對比《鄉村檔案》中的民間宗教團體,李一凡認為在抱團取暖上,殺馬特和他們有點接近。
但兩者又有著本質的不同。真正連結殺馬特的是審美方式,正如羅福興的名言:「審美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抱團取暖的殺馬特
儘管殺馬特視覺系的審美方式本身也是日韓的舶來品,比起朋克青年,根基脆弱的殺馬特也許更接近同樣掙扎在生存底線的三和大神。
片中有殺馬特說:「只要是殺馬特,我們就是一家人。」
在封閉空間與高壓環境下,殺馬特以共同的審美方式作為強連結,對內互相取暖,對外又形成了某種朦朧的反抗。
我們以為的怪異、誇張,也許只是人性在特定條件下的正常表達。
接下來,李一凡還要再次去廣州,拍攝那裡複雜的空間政治。城中村、工廠,城市,他想知道精英們到底是怎麼看待這些空間的。
「具體怎麼拍還不知道。」
強調肉身體驗和現場感的李一凡決定帶著問題,去了再說。
脆弱的個體:還未開花,便已凋亡
紀錄片在最後部分集中展現了殺馬特童年的照片,他們講述起了自己兒時並不幸福的經歷,同家裡人的關係,以及對爺爺奶奶的思念。
片中殺馬特的童年留影
城鄉之間巨大的差距,鄉村資源的匱乏,迫使許多農村二代留守兒童在十來歲時就背井離鄉,遠赴沿海工廠打工謀生。他們短暫的殺馬特生涯,也與其躁動的青春期高度重疊。
片中有位殺馬特姑娘說:「做與父母相悖的事,這就是個性的,這就是自由的。我的人生要我來做主才行,哪怕是錯的。」
在羅福興的紋身上也寫著「俺」、「乃」,「我」,羅福興說:「這些都是『我』的意思。」
《風格的反叛》一書中,作者梅利認為:「......整個青少年的發展因為幾乎沒有產生出什麼結果而具備了更多的美感。他們在最純粹、最富想像力的時期表現了創新衝動。」
青春期自我意識的抬頭,與殘酷的工廠環境,離散的傳統家庭之間構成的緊張關係,也正是殺馬特誇張外形下真實的內心風景。
誇張的髮型是殺馬特的重要標識
可惜的是,社會並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成長空間。李一凡說:「在壓力面前,他就會亂長。這個社會給的審美空間太小。」
2012年前後,微博上大量段子手假扮殺馬特自黑,百度殺馬特貼吧被黑粉攻占,類型電影中對殺馬特進行符號化呈現,大眾媒體也以俯視態度曝光殺馬特,殺馬特在線下更是被群嘲和圍攻的對象。
這場對異質文化的大規模圍剿,讓殺馬特還來不及發展出更多美學可能時,就已經被踢出局外。
李一凡覺得當一個社會很寬容,對於每一種主體性都有尊重的時候,很多我們以為不好看的東西,其實也可以發展得很好看。
正如後現代諸多藝術流派一開始也是被攻擊的對象,也正如每種亞文化都要經歷一個抵抗和緩和的周期。李一凡相信殺馬特是存在主體性的,但也很脆弱,一面對更強大的話語時,馬上就會自我懷疑。
終究成為了消亡的碎片。
縱然我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殺馬特真正發展成為中國的朋克,但是,對於那些異質的文化與人群,多些了解之同情,或許能讓一片沙漠中開出不一樣的花朵。
奌撃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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