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縝《神滅論》:精神能不能脫離形體而存在?

2019-07-29   讀書廣記

東漢明帝時,朝廷聽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於是遣使入天竺求其道,得佛經與沙門弟子若干人,佛教開始傳入中國,王公貴人皆好之。到南北朝時期,國家分裂,百姓流離,欲求精神寄託,遂使佛教盛行。

《魏書·釋老志》介紹佛教的宗旨時說:「凡其經旨,大抵言生生之類,皆因行業而起。有過去、當今、未來,歷三世,識神常不滅。」說明初期的漢傳佛教崇尚「神不滅論」,認為識神可以存於三世,能在形骸消散之後依然不散,修行者需要在輪迴中積累勝業,識神不斷地更換形骸,以至於「經無數形,藻練神明」,這樣才得以入佛。同時,佛的法身又分為「真實」與「權應」兩義。「真實身」不可以形限量,「權應身」則是暫時寄托在形體里,即使形骸消謝,它也無生無滅、永久存在,此所謂「權形雖謝,真體不遷」

「神不滅」、「形神分離」的觀點在南北朝時占據著主流地位。如果把「神」理解為「靈魂」,把「形」說成「身體」,那麼「神不滅論」其實就是靈魂不死的思想。

「南朝四百八十寺」

南北朝佛教大論戰

佛教在傳入初期,就受到少數士大夫的抵制。在劉宋時,僧人慧琳寫作《白黑論》,主張形謝神滅,因而被眾多佛教徒圍攻。天文學家何承天便寫作《達性論》來響應慧琳。之後顏延之和宗炳也加入詰難何承天的論戰,使「神滅論」者陷入孤立。隨著《更生論》、《神不滅論》等著作的問世,以及達官顯貴對佛教的支持,遂使「神不滅論」日益成為主流。

齊武帝永明二年,竟陵王蕭子良官拜宰相,篤信佛教,於朝中招致名僧,講論佛法。宰相親自為僧人賦食、行水,舉國爭相效仿,南朝佛教風靡一時。

然而,尚書殿中郎范縝對此卻嗤之以鼻,他經常在眾人面前發表無佛的言論。為了駁倒范縝,蕭子良糾集當朝名士,與他開展一場佛教大論戰。子良首先問范縝說:「你不信因果報應,怎麼能夠解釋人會有貧賤與富貴兩種不同的命運?」

范縝回答:「人生如風中落葉,四處飄散,有的落在茵席之上,有的落在糞土堆里。落在茵席上的是殿下,落在糞土堆里的便是下官。我們的出身貴賤雖不同,卻都是偶然的結果,這又與命運、因果何干呢?」

太原王琰嘲諷說:「范縝不信鬼神,是目無先祖神靈,視先祖為虛無,不孝之甚。」

范縝回擊說:「嗚呼王琰,如果你知道先祖神靈所在,又以孝順自居,你為何不自殺身死以追隨先祖神靈呢?」眾人皆無言以對。

蕭子良於是派王融勸阻范縝,讓他不要與佛教為敵,說「神滅論」有傷名教,敗壞宗教道德,不利於勸人從善。並且說如果范縝繼續敵對佛教,會得罪權貴,做不了中書郎。范縝則認為,道德不能建立在謊言之上,寧願堅持真理也不願趨炎附勢,於是謝絕說:

「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

佛教論戰

關於《神滅論》的論戰

根據《梁書》的記載,范縝在南齊時已經寫出《神滅論》。他跟梁武帝蕭衍是故交,蕭衍滅亡南齊,建立南梁後,同樣推崇佛法。梁武帝非但沒有重用范縝,而且還頒布《敕答臣下神滅論》,發動針對范縝的第二次「神滅」大亂戰。其中包括沈約、蕭琛在內,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地方官僚都擁護「神不滅論」,他們的言論全部收錄入《弘明集》里。詔書斥責《神滅論》是「妄作異端」,稱范縝為「篤時之蟲」、「滯甃之蛙」,言語近乎謾罵。舉全國之宣傳機器來攻擊一個不同意見者,實屬駭人。

其實范縝並非異端,因為「神滅論」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人就已經提出來了。例如《荀子·天論》就說「形具而神生」,「神」既然有生,那自然也會有滅。按這個邏輯推論,下一句便是「形謝則神滅。」

在西漢末年,讖緯迷信盛行,桓譚寫作《新論》,將「形」比作蠟燭,「神」比作火焰,說:

「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然燭矣。如善扶持隨火而側之,可毋滅而竟燭燭無,火亦不能獨行於虛空,又不能後燃其燭。」

所謂的「形」就是「形體」,「神」就是「精神」,中國人說的「形神」正在於此,離了這個定義去講「神不滅」就是驢唇不對馬嘴。

桓譚認為如果善於保養精神,使人體健康,就會像用手護著火焰,使它能一直燃燒完蠟燭。只要蠟燭燒完,精神也就像火焰一樣消滅,而且已經途熄滅的火不能夠再生了。東漢的王充繼承桓譚的思想,說「天下無獨燃之火」,意思就是不存在脫離形體的精神——形謝則神滅。

相比之下,由佛教傳來的「神不滅論」反倒違背中國人的傳統精神,即使篤信的人數再多,也還是異端、外道。范縝的《神滅論》正是延續了傳統路線來批判靈魂不死。

為什麼說「形謝神滅」?

為了論證「形謝神滅」,《神滅論》首先提出了形神合一的觀點,說「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只有形體和精神統一在一起,人的生命才會存在。對於一個活人來說,我們難以想像沒有形體的精神和沒有精神的形體,生命在這時就體現出了矛盾性——從同一的角度來看,只有精神與形體結合在一起,才是活人;但從差異的角度來看,形體與精神畢竟是不同的東西,是同一事物(生命)的兩個方面。范縝把生命的這種矛盾稱為「名殊而體一」。

為了讓普通人也能理解這種辯證的思維,范縝舉了一個例子:精神與形體就像刀的鋒利性與刀刃一樣,鋒利是刀刃的效用,刀刃是鋒利的載體。如果沒有刀刃,鋒利也就沒有了意義,刀刃的構造、材質決定了鋒利的程度。反過來,如果一把刀已經鈍了,變得不鋒利,那麼它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主要作用。所以說:

「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對於人來說,人的精神與形體不能分離,就像刀的鋒利性離不開刀刃一樣。蕭琛在《難神滅論》里詰難范縝,他先是說做夢就是精神與形體的分離;接著又說刀有利鈍之分,鈍刀也是刀,形神可以分離。然而,人在做夢時精神並未離開形體,受涼的人會夢到雪地,憋尿者也會夢見下雨......至於說刀的利鈍,那反而證明了人死後,形體消解在精神消失的後面——形謝則神滅。

形神合一,形謝神滅

由生到死是一個質量互變的過程

「形謝神滅」講的是人的精神對形體的依賴關係,精神一刻也不能離開形體。在人死亡的時候,精神並不是掙脫形體的束縛而獨立存在,相反它只是隨著形體的變化而消滅了。活人不同於草木土石,他有知覺、有思想,稱為「有知之形」;當他死後,就喪失了知覺與思想,成為「無知之質」。活人的根本特徵就是形神合一,也就是「生」。死人則是形謝神滅,而不是形神分離。當刀刃變鈍後,鋒利就消失了,並不是鋒利脫離刀刃獨立存在著;當蠟燭燃盡之後,火焰也就熄滅了,並不是火焰脫離蠟燭繼續在虛無中燃燒。

生則有精神,死則精神消失。形體也在生死之間變化著,這種變化體現在體溫、血液流通、心跳等多方面的反應,在根本上則是體質發生了變化。

范縝否認形體在生前和死後無變化的說法,他認為其中必定發生了質變,就像榮木變成枯木一樣,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沒有這種質變,那麼起死回生就是可能的了,枯也就可以出現在榮的前面,這就違反了自然規律。「神不滅論」者總是想否認質變的存在,認為生死的變化就像絲體變成縷體一樣,只是單純的量變。范縝則認為這是一個質量互變的過程,有時量變得慢些有時又快些,但量變終究是會引發從生到死的質變,他說:

「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

「神」分為「慮」與「知」兩個階段

《神滅論》所講的精神並不局限于思想,還包括無思想的知覺反應。范縝把高級的精神稱為「慮」,把單純的神經反應稱為「知」,他說:

「知即是慮,淺則為知,深則為慮。」

人腦(心)的精神就是思慮,手足四肢皮膚的精神則是知覺,精神分布在形體在各個部位,而不是集中在心裡。思慮是比知覺更高的精神,它能夠做出「是非之慮」的判斷,這種高級精神所依託的形體器官就是「心器」。

「心器」能產生思想、形成社會意識,與五臟六腑、眼耳口鼻舌的知覺反應不同。聖人跟凡人看上去形體並沒有什麼大區別,知覺官能也是一樣的,但聖人具有非凡的心器與奇異的形表,所以才能超出凡人。為了貫徹形神合一的觀點,范縝甚至認為「豈有聖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官,亦無凡人之神而托聖人之體」——聖人一定在形體和精神兩方面都超過凡人,當然心器方面的作用更大,他說「心器不均,雖貌無益」、「聖同於心器,形不必同也」。

在充分闡述形謝神滅的思想之後,《神滅論》最終提出了無神論,認為宗廟祭祀的傳統只是聖人神道設教、安撫世人的孝順之心而已——如果此心真的孝順,又何需禮節上的督促呢?《論語》說:「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祭祀的重點在於誠敬而不在於禮節,如果我們常常保有誠敬之心,又何需「神道設教」來欺騙自己呢?

范縝感嘆,鬼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也許它是像飛禽走獸、域外星人一樣的物種吧,至於說「人滅而為鬼,鬼滅而為人」,那真是愚昧無知了。

《神滅論》有什麼現實意義?

在《神滅論》的末尾,范縝道出了寫作的初衷——批判佛教。他立足於當時南朝侍奉佛教而引發的「浮屠害政」問題,想要從哲學思想上糾正認識的錯誤,揭露佛教流行所造成的社會弊端,找到彌補的辦法。

在當時,佛教已經變革了傳統的風俗,南朝人「厚我之情深,濟物之意淺」,人們自私到拋妻棄子,背離骨肉,遁入空門的地步。富貴之家耗盡資財以侍奉僧侶,卻無人救助親戚、憐憫孤苦。人人都惑於來世之樂,而逃避今生之苦,迷信「神不滅」的謊言,「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游,貨殫於泥木。」

范縝認為國家應迷途知返,不要再用謊言來麻痹自己。應實行政教分離,不再推崇佛教,使百姓不趨從於浮屠,任他們自然勞作,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如此才能上可全生安百姓,下可匡國謀富強。

這是范縝寫作《神滅論》的初衷,結果沒想到得到的答覆卻是群起攻之與無盡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