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佳木斯的快遞員老四,憑藉生活賦予的洞察力被稱作「東北觀察家」;駐守淄博的創業者朱亘,演活了「枯燥總裁朱一旦」;「普通女孩」李雪琴,憑自己的喜劇天賦殺入脫口秀大會決賽;一口貴州方言的毛毛姐,用略帶癲狂的表演為數千萬粉絲帶來「分裂式」的快樂;日復一日勞作的農民王業坤,突發奇想將物件一個個壘起來,展示出寓言般的、「無聊的」平衡術,被譽為「行為藝術家」 ……
短視頻平台的興起,讓千千萬萬普通人生活中的閃光時刻,同樣可以被看見,他們的創作與堅持,引發了小小螢幕另一端無數感動與共鳴。
在平凡生活中創造超越性價值的普通人,同樣值得被這個時代記錄。他們是真正的「生活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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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排版丨Zed
李雪琴意外成了網紅,有觀眾、投資人追著她, 可她快樂不起來,怒砸過手機、試探性地割過腕, 但一切還得繼續下去,她說,「也許有一天,會有成就感」。
一個網紅
早上9點,李雪琴趿拉著一雙29塊錢的黑色拖鞋,一個人到了化妝間。作為Esquire封面人物之一,她今天的拍攝行程長達6個半小時。介紹一下,李雪琴,25歲,抖音短視頻創作者,本科北京大學廣告系,研究生紐約大學教育學(休學中),抖音粉絲450萬,微博粉絲180萬——簡而言之,「一個網紅,」李雪琴說。
作為一個出名已經快2年的網紅,這是她第一次拍雜誌硬照。她被安排穿上一條有點兒緊身的黑色連衣短裙,和一雙10厘米高跟鞋,鞋跟鑲著亮片。被扶著走去拍攝點時,李雪琴覺得這畫面很滑稽,大笑起來,「我這輩子沒穿過這麼高的鞋。」 拍攝現場有一二十個工作人員。李雪琴被安排站在一塊從窗戶投到地上的方形光斑里,蹲在幾米外的攝影師則準備抓拍。「你就告訴我怎麼擺,我不會。」「別急別急。」攝影師說完,咔咔地拍,「轉過來一點」,「腿分開一點」,「放鬆一點」,「叉一下腰」。鞋跟太高,服裝師就提來一雙平底靴,蹲下,幫她脫鞋,穿鞋,繫鞋帶。李雪琴僵硬地杵在原地。說不清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的表情越來越愁苦。
補妝間隙,她看著我突然說,「我不想拍了。」但拍攝依然進行到了最後一刻。回到休息間,李雪琴表情凝重,「這個就是我常常在這個行業中想要放棄的那個時刻。我會覺得,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為什麼要被看著?為什麼要拍?我為什麼要站在那裡覺得自己很好看?」 李雪琴把自己比作「一條有底線的鹹魚」,大意就是,有很多事她不做。她曾被邀請和《奇葩說》第五季的冠軍陳銘進行對談直播,她拒絕了,「他挺有文化的,我怕聊聊聊我接不住。」編劇史航也邀她和作家止庵談談,主題從魯迅、張愛玲、周作人中選一個,史航認為她可以講得很有意思,李雪琴也拒絕了,「不瞞您說,這三個名字在我這兒就只是知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沒有這能耐。」
唯一讓李雪琴覺得「起碼是在我能力範圍里的事」是講脫口秀——她認為自己幽默,又有點兒語言天賦。但去年李雪琴還是拒絕了《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邀約。第一期錄製時,她去看了,節目組說,看完喜歡的話,可以參加第二期。當時的賽制是積分賽,每期30個選手進行線下開放麥表演,前10名才可以參加線上錄製。在後台,李雪琴見到了龐博,《脫口秀大會》第一季的冠軍,李雪琴問他:「你咋不上去?」龐博說「:我沒選上。」她立即斷了參賽念頭,「我去參加個屁啊,連龐博都上不去台了。」 在2018年9月之前,李雪琴還只是無人知曉的李雪陽——她的本名。3個月前,她還在紐約大學讀教育學,原本想著畢業後去教育機構上班,當個教托福雅思的英語老師,「真的很賺錢。」但到了紐約,她覺得環境太壓抑,上課的內容也無非是教她怎麼給各種族的人當英語老師,就休學了,回國跟一個創業的朋友做節目。
9月的一天,她路過清華大學,看見校門口有一堆遊客在拍照,決定隨便拍個短視頻。那陣兒她周圍的朋友都在玩抖音,無聊時她也拍著玩,第一個視頻她教大家怎麼搞笑地念奢侈品的名字,第二個視頻則介紹了母校北京大學,那條抖音視頻里,她自稱「李雪琴」——那是她和朋友拍短視頻演一個東北大媽時的名字——指著北大的紅門說,「多紅」,又說校門口的石獅子,「多獅」。第三個視頻,那就介紹一下清華大學吧。
在清華大學校門口,李雪陽頂著一頭粉色短髮,扎個半辮,素顏,露出光亮的額頭,她面無表情地用東北味普通話說,「吳亦凡,你好,我是李雪琴,今天我來到了清華大學,看,這是清華大學的校門,多白。」 這則喊話吳亦凡的視頻被播放了100多萬次。突然之間,所有人都認識了「李雪琴」。李雪陽走在路上,有人認出她,就會朝她大喊,「李雪琴,你吃飯沒?」(李雪琴的另一經典台詞)。李雪琴的粉絲數噌噌噌漲到了100多萬。 李雪陽辭去了原先的工作,有兩份新工作擺在她面前:選項一,給一家MCN公司當內容負責人;選項二,給一家蛋糕店當市場負責人,月薪3萬5。李雪琴更傾向於選擇後者,「我喜歡3萬5,但是我沒有任何做市場的經驗,我怕坑了別人。」
就在她不知道該選哪份工作時,2019年1月, 吳亦凡發了回應視頻,「李雪琴,你好,我是吳亦凡,別管我在哪,你看這燈,多亮。」熱搜第一的位置隨即出現了一個詞條,「李雪琴是誰?」她的粉絲又噌噌噌漲到了300萬,隨之而來的是一份百萬級的創業投資——這下李雪琴什麼也不用糾結了。
真正在生活的一天
7月底的一天,李雪琴趿著那雙黑色拖鞋去導演楊凡家拍廣告。前一天晚上,她通宵到了早上7點 才睡著,其中包括修改廣告腳本,改不出來,她就在手機上看小說。
早上11點,李雪琴進屋,坐上沙發,看起來不太高興。楊凡說,這就是李雪琴的正常狀態,她形容為一種「無聲的譴責」——「她往那兒一坐就感覺對所有人表達她的不滿,然後她也不說,別人跟她說話就是一副『我現在不想理你』(的表情)。」和李雪琴認識一年多的脫口秀演員王建國也告訴過她,「鐵汁,從我認識你開始,我就沒見你高興過。」
1分鐘的廣告拍了2個小時。李雪琴一直不停吐槽,不是策劃們寫的台詞太生硬,就是參演廣告的其他同事掉鏈子。楊凡慌慌張張地調度著,她既是編劇、導演,也是參演演員之一。這天下午,楊凡還要給李雪琴拍一個短視頻,主題是「人狗pk」,讓李雪琴和她養的金毛犬「老金」比賽,一共四個考驗項目,其中最戲劇性的是讓李雪琴和老金分別被「劫匪」綁走,看誰的反應更大。
下午5點,最關鍵的「搶狗」戲碼先開始了。為了瞞住李雪琴,楊凡騙她要拍空鏡,讓她去遛狗。李雪琴沒有起疑心,她遛著狗,穿著黑衣黑褲戴黑帽子和口罩的「劫匪」散著步出現了,老金主動朝她跑去,這時,停在一旁的白車突然打開了后座門,黑衣人迅疾地把老金趕上車,司機一腳油門車就嗖地消失了。李雪琴在原地蒙了幾秒,再看向在一旁還淡定拍攝的楊凡,才確信這真的只是惡作劇,她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高漲了起來,「可以啊你們!」
李雪琴把每周拍短視頻的那天稱作「我真正在生活的一天」,「雖然有的時候不愛拍,但我會覺得和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就是一種很真實的感覺,這事讓我們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大家待在一起。」
作為一名短視頻創作者,李雪琴有很多禁忌:參演的人最好是她熟悉的人,不能是陌生人;不能做她害怕的事,比如坐過山車、跳樓機;不接受任何表演行為,一定得是真實的。基本上,能讓李雪琴滿意的導演幾乎沒有,楊凡是她少有的信任的一個,「我在全世界去想能導演、會剪片子,然後又跟我志趣比較相投的人,就她一個。」
兩人是大學同班同學,有時一起騎單車去上課,快到教室,李雪琴說去看電影吧,楊凡就立即掉頭。2017年畢業那年,李雪琴出國讀書,楊凡則去了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在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 這算是一份比較吃香的就業選擇。但在通州賣了3 個月房子後,楊凡突然辭掉工作,去一家短紀錄片公司當起了實習生,實習工資2000元(為此她在北大讀研同學的宿舍里蹭住了半年),後來才轉正成了一名紀錄片導演。
去年7月起,楊凡正式加入李雪琴的公司,當短視頻導演兼剪輯。當時的團隊一共4個人,大夥都 到李雪琴在北京的家上班,門牌號「2號樓3A」至 今仍是公司的logo。平均每個星期,李雪琴都會發一條10分鐘左右的短視頻。過去一年,他們拍了這些內容:幾個人結伴去體驗瀋陽最貴的澡堂子,在休息大廳過夜;六一兒童節到了,大夥結伴去遊樂園;開幾百公里路,去一個公園裡野餐;去李雪琴老家鐵嶺吃飯;在瀋陽街頭一起擺地攤……——大部分都是李雪琴和「2號樓3A」幾位同事的日常生活記錄。
但2019年也是李雪琴最痛苦的一年。她接到了很多廣告。每天有無數人給她發微信,找她干這,找她干那,幾乎是一睜眼她就「哇哇哇」地回復。 「北京房租很高,然後所有人都圍繞著我轉,我要開好幾個人的工資,我就得不停地去接活、接活、接活,然後就面臨著枯竭、枯竭、枯竭。」
11月的一天,李雪琴把自己鎖在2號樓3A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房間裡。「她當時特別喜歡把自己鎖在房子裡,然後她那天是鎖了半天,我們叫她她也不理。」楊凡說。突然之間,李雪琴打開房門,衝出來抄走一把當道具用的大榔頭,又關上門,「咣咣咣」,把不停冒出新消息的手機砸了個稀巴爛。後來,醫生給李雪琴開了治狂躁症的藥。
早在1月,因為突然上了熱搜,李雪琴也是從早到晚回微信,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割了三道口子,止完血,她重新坐回電腦前,繼續做PPT,還給朋友發微信,「我剛剛浪費了一個小時加班時間自殺,沒死成。」 對李雪琴來說,2019年最大的難題不是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名氣,而是遠在遼寧鐵嶺的爸媽在鬧離婚,要分割財產,都想拉攏李雪琴站自己這邊。
這些複雜、瑣碎、理不清的家務事纏繞著在北京創業的李雪琴,「我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從14歲開始,李雪琴就自認為對這個三口之家負有最主要的責任。因為一些原因,她家在那一年突然家道中落,失去了錢,也失去了爸爸(後來才回來)。李雪琴去紐約大學讀書的錢,也是跟爺爺奶奶借的。而14歲的李雪琴所能做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她一貫班級第一的成績,絕不能讓人發現她也受了打擊,「說實在的,我從14歲開始就沒有理想主義了,我人生的理想就是賺錢。」
24歲的李雪琴很快就做到了14歲的李雪琴所期望的事——2019年這一年就賺夠了「至少保障了父母生活」的錢,給他們買了好幾份健康方面的保險。
孤獨也籠罩著李雪琴。現在,她一個人住80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客廳亂糟糟的,堆著大紙箱,因為養狗,屋裡有濃重的氣味。一回家,李雪琴就繞過客廳,鑽進臥室,躺上床刷手機(刷到右眼散光75 度),後半夜看看吃播。楊凡送她一台投影儀後,她有時也刷電視劇。兩人住同一個小區,李雪琴站窗戶邊上就能看見楊凡家的動感單車。有時晚上一下班,李雪琴就上楊凡家,往她屋裡炕一樣的大床上一坐,掏出手機就叫她一起打遊戲。她們就待在一個房間裡,捧著手機埋在同一個遊戲里,直到夜裡12點,李雪琴才起身,一個人走回了家。
有一天也許會有成就感
說不清是因為今年3月從北京搬到瀋陽,公司變大,業務變多,還是父母后來各自結婚,生活穩定,李雪琴覺得自己總算可以沉下心,做一些需要「往前邁一步」的事。
她的公司就坐落在距離瀋陽市中心20公里的沈北新區,在一處創業園裡,租金便宜,租下三層樓也比在北京租套三室一廳便宜。她招了19個員工其中有16個東北人,包含1位廚師,1位保潔,還簽約了抖音網紅老四和3位剛起步的網紅,把工作室轉型成了一家MCN公司。
儘管李雪琴目前的廣告收入依然是公司的主要收入。但在她美好的想像中,無論如何,一家MCN公司只要簽約培養網紅,等他們火起來,接廣告掙大錢,那麼她就能少接廣告,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內容。 她參加了《脫口秀大會》第三季。從6月起,每個月她有半個月時間要在上海錄製節目。每一期節目她都得寫稿子,她的創作方式是這樣的: 一邊打遊戲一邊看電視劇,有一次「打到(半夜)2點鐘,打到我心臟都突突了」,突然想起來什麼就打開備忘錄開始寫,有一次則是從晚上12點一口氣寫到第二天早上——無一例外都在深夜。有一回李雪琴寫不出稿,但第二天就要比賽了,她快愁死了,脫口秀演員王建國安慰她,「你跟我們有一些脫口秀演員特別像,就是才華和負面情緒同比例增長。」
第二期小組賽里,李雪琴說自己想結婚,出差回家,看到餓死在窗台的三隻蚊子,覺得和死前的蚊子共情了,「這屋裡要是能有個人該多好啊。」她提及了父母離婚後,媽媽總想催她結婚,「姑娘啊,你看,咱娘倆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了,家裡呢也沒個男人,過年買這些東西,咱倆一點點往上搬,媽老了,搬不動了。」李雪琴說,「當時我心裡聽著特別難受,我說『:媽,你放心,我保證明年過年咱家多一個男人。』我媽說『:嗯,我相信你。』果然,到了第二年,我媽結婚了。」
李雪琴贏得了小組第一。史航在微博上評論道,「李雪琴相當完美,而且動人,而且自然,而且不委屈自己,就像一個巨人沒有彎腰就走過拱門……」
很多人都讚美李雪琴有喜劇天賦,但脫口秀並不是她真正想做的事。「你不覺得,當別人說,這是一個脫口秀演員,和這是一個網紅,是兩個感覺嗎?……之前不論我去找平台談、找客戶談,人家就覺得你是一個網紅,然後你的網紅之路,還是靠碰瓷起來的,我很坦誠地說,人家是會看不起你的。」
創業的第一年,她有過很多想法:2019年4月剛拿到投資時,她告訴投資人想開一個廣告公司,當一個廣告導演;後來,她想做訪談類節目,但別人一個問題就堵住了李雪琴,「你覺得你跟姜思達比,有啥優勢?」再往後,她想做體驗類節目,PPT都做好了一個,但別人不要;她還想把「2號樓3A」做成短視頻版《東北一家人》或者《編輯部的故事》,但「生活里沒有那麼多戲劇性的事情」,也沒做成。
在李雪琴身上,很多矛盾的東西都彙集了在一起:她既想成為一個優秀的節目製作人,又希望可以輕輕鬆鬆地掙到錢、獲得喜愛——「我看有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視頻里)說點流水帳,然後評論里,『哇,姐姐好美啊』……我也很想過這種生活,我只要站在那兒,干一些人類普遍會看的事情,就有人誇獎你。」
《時尚先生》雜誌拍攝那天,我和李雪琴在休息間裡聊到一個國外的節目,有一位嘉賓在2個星期內瘦了10斤,變成了一個大不相同的人。李雪琴聽到這個故事後,立即感受到了共鳴,她激動地說,「我到現在都沒有真正徹底絕望,就是因為在每次絕望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你減三個月肥,你就又具有同樣的商業價值了。」
2019年4月簽訂投資協議時,投資人並沒有給李雪琴定任何回報條款,甚至告訴她,希望這筆錢可以讓她快樂一點。我問李雪琴:「如果當時沒有這筆投資,你還會創業嗎?」 「一定不會。」李雪琴說。 「那你不想做你想做的節目嗎?」
「不想……我是做了這個公司之後,覺得我需要一個這樣的東西,不是說我多想,還是被推著往前走的。」 「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 「那這筆投資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覺得是我人生的一個嘗試……不行的話也沒關係,還有退路,我還是能回到那個一邊工作一邊當網紅的快樂日子……你覺得我拿著我現在的簡歷、我的經驗、我的人際關係我去哪個公司找不到一個好工作?而且都比現在賺得多。」 「那為什麼要繼續創業?」「繼續做這個的原因是,我想著有一天也許會有成就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