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愚:日長何所事,不妨飲杯茶

2021-05-05     歷史研究

原標題:李曉愚:日長何所事,不妨飲杯茶

讀《紅樓夢》的時候有一段印象頗深刻: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帶著她和一干孫兒孫女到妙玉的櫳翠庵喝茶。妙玉雖說是個年紀輕輕的道姑,卻精於茶道,她對寶釵、黛玉說:「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我平日裡頭喝茶大抵介於「解渴」和「飲驢」之間,在這個一切講求效率的時代里打拚,哪有閒暇慢慢兒品茶,只得大大咧咧做個「蠢物」了。不過,若是偶爾想褪去些蠢氣,倒也有個方便簡單的法子,不妨到古人的畫裡頭「偷」些個優雅品茶的攻略來。明代的許多畫家,尤其是生活在江南的,都繪有品茶圖,吳中才子唐伯虎的《事茗圖》就是其一。

展開畫卷,一股清爽之意撲面而來,但見翠峰如黛,巨石崢嶸,古松蒼蒼,綠竹猗猗。在松竹之中藏著幾間茅舍,廳堂中有一人在伏案讀書,側屋裡一個小童子正扇火烹茶。屋外的板橋上,一人拄著木杖款步而行,他是應邀來聚會品茶的,身後還跟著個懷抱古琴的僕人。在這幅開闊的畫面中只有一主、一賓、兩僕人,是不是太少了呢?須知明代人飲茶不但對環境、茶品、茶具十分挑剔,連人數都有講究,用文人陳繼儒的話說,品茶這件事「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所謂「施茶」就是在寺院門口給過往行人提供茶水解渴,這樣的好人好事只能彰顯善心,無法標榜品位,要是被妙玉小姐瞧見了,怕是要冷笑了。《事茗圖》里只有一主一賓,完全符合「得趣」的品味原則。

不過,在這畫卷上,賓主二人一個樂滋滋地在家候客,一個興沖沖地在路上行走,還不曾相會。這是畫家的巧思:良辰美景都藏在盼頭裡,不刻意描摹飲茶時的美好情境,將之留給觀看者用想像力去補足。二人見面後究竟如何呢?明代茶道的扛鼎之作《茶譜》中有一段賓主對飲的描述可助想像:「主起,舉甌奉客曰:『為君以瀉清臆。』客起接,舉甌曰:『非此不足以破孤悶。』乃復坐。」這喝的哪裡是茶,根本就是情懷!飲完茶之後,賓主二人「遂出琴棋,陳筆研。或庚歌,或鼓琴,或弈棋,寄形物外,與世相忘」。原來,畫中僕人抱著的琴也是文人茶會的重要道具,喝茶不過是一系列風雅活動的前奏。

在江南文人的休閒世界裡,喝茶與解渴無關,喝什麼茶、和什麼人喝、怎么喝,這些都是生活趣味的試金石。人們不僅精於茶道,連泡茶用的水都講究得很。《事茗圖》的畫面中央繪有一條從山間飛落而下的瀑布,在山腳下匯聚成潺潺小溪,蜿蜒流淌。這山間的清泉芳冽甘腴,用來烹茶,再好不過。對於水品的講究,不全是為了味覺享受,也是要顯示自己纖細敏銳的感官鑑賞力,有點「品味表演」的意思。比如妙玉小姐給寶黛喝的體己茶就是收了梅花上的雪烹煮而成的,黛玉誤以為是「舊年的雨水」,便遭了妙玉的嘲笑,說她「竟是大俗人」。在這場暗暗展開的趣味較量中,黛玉一個不小心,落了下風。而我呢,作為一個連礦泉水和自來水都分不出的粗糙現代人,每讀到這段,便有點心虛。但說句實話,用梅花雪水烹茶,清雅是清雅,到底刻意做作了些。還是《事茗圖》中就地取水,來得自然隨意。

在這幅畫的引首處有隸書題寫的「事茗」二字,出自唐伯虎的同鄉好友文徵明之手。我起初認為「事茗」就是從事飲茶活動,直到讀了畫卷後另一位明代的蘇州文人陸粲書寫的《事茗辯》一文才恍然大悟,原來「事茗」是一個人的名號,此人姓陳,是唐伯虎、文徵明的朋友,善彈奏古琴,對茶道亦頗有心得。明代蘇州的畫家喜歡以他人的別號為題進行創作,這幅《事茗圖》就是「別號圖」的代表。送給「陳事茗」先生一幅描繪待客品茶的畫,這樣的禮物,真是既風雅又獨特。

畫卷的左側有唐伯虎題寫的一首詩:「日長何所事,茗碗自齎持。料得南窗下,清風滿鬢絲。」「事茗」二字被巧妙地嵌入頭兩句里。詩的意思也好:山靜日長,優遊林下,有知己對坐,有清茶助興,日子恬淡而瀟洒。「南窗」從字面上看是指南面的窗戶,但別忘了陶淵明曾經「倚南窗以寄傲」,所以,有了好茶的激發,雖處陋室小窗之下依然可以抒發傲世的情懷。

其實,比起種種品茶攻略,還是畫里閒適自足的意境和詩裡頭的「日長」二字,真正叫我羨慕。忙碌中,只覺得光陰嗖嗖似箭,無論做什麼都急吼吼的,「日長」成為一種越發稀罕的生命體驗。瞧瞧陳事茗和他的朋友們,無論赴個約會,等位朋友,喝杯清茶,還是送份禮物,都從容不迫。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塵夢,最奢侈的哪裡是什麼茶道呢,是那不急不躁、慢慢悠悠的時光。

刊於2021年4月28日解放日報長三角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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