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雪充滿記憶。童年的故鄉每年都會寂靜下來,迎接一場自己的雪。
自從我離開故鄉河南,去外面上學,雪就見得少了。或者,見到的已經不是我想見的雪。也許我記憶中的雪太頑固了,拒絕一切新的元素進來。其實,何止是雪,各種事物最美好的光澤都停留在了過去。這似乎是一種疾病,它在我身上發作了。以至於我每年冬天回一趟家,似乎是為了找回丟失在故鄉的往事和舊物,這簡直是去療救記憶逐漸毀滅的疾病。
時間塗抹著世界,事物以及人們逐漸地面目全非。記憶中的節日、親人、田埂、樹木、橋樑似乎都不在了——雪,一年比一年小,以至於快要絕跡,就像那些瀕危動物。小時候,母親為我描述過故鄉的鹿、竹葉青、一肘長的鯽魚、翠鳥、刺蝟、青蛇、大螯河蟹、啄木鳥已經一去不復返。
我絕不是懷舊主義者。我是在悼念一個世界的逝去。
童年時故鄉的雪,浩瀚的白雪,在我內心沉澱為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我的記憶深處總有一片漫無邊際、寧靜肅穆的雪鋪展著。我不斷回去。在文字里,在夢境中。它讓我靜下來、慢下來。
我的童年永遠留在了故鄉。我時常慶幸出生在農村。少年年代,一種舊的生活尚未逝去,一種新的生活剛剛到來。我有幸攀援在一個時代的尾巴上。據母親說,河南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比其他省份要滯後,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才開始實施,我是伴隨著這種新的經濟體制的誕生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在家鄉這個偏僻的小村子,一切進行得更慢。我心目中的世界存在方式幾乎全部留在了那個年代和那個村莊。
有一些事物,我是親身經歷過的。現在故鄉的孩子大概沒有機會了。一望無際的金黃的油菜花,蜜蜂嗡嗡亂飛,泥牆上滿是蜜蜂洞;孩子們在尚未被春水浸軟的水田裡奔跑,手裡攥著風箏;或者提著籃子到菜花地中間剪一種叫棉絮頭的草,用來做清明節的芽麥圓子;到浩瀚的對孩子來說猶如森林的桑樹地里摘桑椹,吃得滿嘴紫紅色,第二天的大便都是類似的顏色;到東地里看蟾蜍成群地交配;看從水上遠道而來的捕魚者,把巨大的網伸向水草底下,敲打水草,然後抽出來——一堆活躍的魚:鯽魚、鯧魚、黃釘(黃顙魚)、鲶魚、螃蟹;或者,放學後扔下書包去釣龍蝦,只需在繩子上拴一條蚯蚓,龍蝦就瘋狂地上鉤;端午節,家家戶戶飄來粽子的香味;陰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薩生日,老人們在自家門前把冬青樹葉架在一捆桑樹枝上,燒香念佛,孩子們則拿了大把的地藏香,把家門前凡有泥土的地方插遍,讓穀場變作星空,第二天還要比賽晨起,去搜集粉紅色的地藏香棍——這是孩子的寶貝,一種挑簽遊戲的工具;過年前幾天,村裡要打年糕,灶火的地點每年輪一戶人家,我們就在旁邊看住灶火,急切地等著大人們用一根細小的棉線切割年糕,吃多出來的年糕頭;大年三十,到各家觀看形態各異的煙花,然後在穀場上做遊戲;雪會如期降臨。一夜大雪加上一夜北風,讓泥濘的路凍結起來,便於行走——大家都步行去做客。
這一切都沒有了。如今的小孩放學回家是好幾個小時的稀奇古怪的家庭作業。桑樹地幾乎全被平整,剩下了小桑苗,一目了然。芽麥圓子沒人做了。超市覆蓋了鄉村,超市裡什麼都是現成的,況且已經沒有幾個年輕媳婦會做麥芽餅、包粽子了,漸漸地大家會忘卻這些手藝。孩子們不知道風箏的做法。油菜地只剩下零星的小塊。當時的大人快成老人了,現在的大人忙碌地來回在去鄉鎮企業的路上,騎著速度極快的摩托車,交通事故逐漸增多。每次回家,我總是看見埋沒在草叢中的那隻打年糕的石臼,青苔早已爬上它的身體。過年,已經沒有人串門了——都圍在春晚前消磨一個夜晚。
雪已很少下了。
二
我目睹過真正的大雪。我從小就喜歡看雪。
下雪是一年中非常奇異的時刻。在老房子的屋檐下,我仰望下雪的天空。雪是灰黑色的,像灰塵。一般是從晚上下起,到第二天清晨就覆蓋住了整個世界。母親一大早就起床做早飯,在我的睡夢中喊一句:「落雪了,快來看。」此時,我突然感覺到被窩口多出一股清涼的冷。雪的感覺。往窗口望去。外面銀裝素裹。零星的雪繼續飄著。我卻時刻惦念著老房子。典型的白牆青瓦的房子。青瓦的屋檐。我時常在這個窗子眺望遠處的湖泊、村莊、桑樹林,或者俯視穀場上走來走去的鄉親,他們赤著腳,或者挑穀子,或者扛鋤頭,或者背籮筐,或者洗菜,或者淘米——見面時空氣里飄蕩著柔軟的方言。通常是玩笑話,許多時候帶著隱諱的色情。我一度學會了畫素描,把這些古老的房子請到紙上來,我從小怕它們消失,如今事實證明,我的恐懼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些素描和素描里的事物早就離我而去。人們總是喜歡新穎而實際的東西。
我就從這扇無漆松木窗棱的窗子望見了雪——幾塊玻璃已經殘缺,風漏進來。每年一次。雪安靜地躺在窗口。十分懶散。我會坐在窗口的桌子上——桌子這半邊是我的寫字檯,那半邊是母親的縫補台兼茶几,推開窗,更大更冷的風襲面而來。這時,摸摸自己的臉已經有些輕微的龜裂。母親會讓我抹雪花膏,「雪花膏」對我來說是一個輕盈而柔美的詞。而雪花膏的白就如我眼前這片連夜而降的雪的白。詞和事物之間那麼密切、親近。我喜歡雪花膏這樣的詞。家鄉還有一種養蠶用的桃花紙,名字同樣悅耳。
我開啟北面的門。一扇竹子編排的透光的門,上面蒙了一張尼龍紙,依然很透光。風可以從周圍輕鬆地撇進來。這扇竹門讓我通向另一個世界。竹門外是一個屬於我的平台(原始的建築意義上的,方言里就這麼叫)。雪在這裡積得更厚。我抓起一把,揉成團,融化的水從指間滴落,然後擲向北方。雪從北方來,和冬天的風一樣。
三
我的童年是在鄉下度過的。每到進入臘月,便下起雪來了!我就要去故鄉的雪地里旅行了。去尋找傳說中的野兔和黃鼠狼。母親早就取出藏了一年的棉衣。把我塞到厚厚的棉衣里,讓我變得異常笨拙。聽母親說,她小時候經常遇見野兔。雪地里,動物的腳印很多。雞、老鼠、鴨子、羊。還有人的腳印。兔子的腳印很特別,梅花形的。但我從沒有捕到過野兔。通常順著一串梅花形的腳印一直走,雪地卡擦卡擦作響,最後,腳印要麼無緣無故地消失——兔子會飛嗎?要麼,進入一個深邃的洞穴,兔子的窟——我不敢探手進去。只看到身後空留著自己的腳印。
雪地里還有黃鼠狼的腳印。我看過別人捉黃鼠狼。它的皮毛很值錢,我一直幻想著能捕到一頭黃鼠狼。大人把鐵夾子放在鼠洞口,它出來覓食,就被夾到,第二天去取,已經死去,所以,我一直沒有見過活的黃鼠狼。後來在陝西乾縣旅遊,武則天安放自己身體的地方,我看到路邊的黃鼠狼在荒野上到處奔走,旁若無人,我實在太興奮了。而我的同學對這些早就熟視無睹。
有一年,雪大得驚人。小時候的雪一般能沒到膝蓋——大人的膝蓋。這一年的雪,在牆邊堆積到幾乎淹沒我整個人。父親擔心厚雪一旦融化,漏雨的平台下會一片汪洋,我們連忙鏟雪。我把溫度計放在了屋外。零下七度。這在沒有什麼大型取暖設備的北方已是很冷的溫度了。父子倆熱火朝天鏟雪的場面像是電視里的某個落雪的北方農村。
童年時,故鄉還沒有電視機。少年時代,村裡才安裝了低壓電線,富裕的人家買了十二或者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那時候的電視劇比現在的要認真得多,好看得多,儘管技術落後。武俠電視劇里的雪山肅穆得令人神往。十多年後,我們看事物的方式完全變了。如今的電視劇就像它們的別名一樣,是肥皂的泡沫,那麼脆弱。轉瞬即逝。
四
我第一次領略到雪的沉寂,是在故鄉。這一年秋天,我上小學一年級,七歲。秋去冬來。這一天是星期六,下起了大雪。那時尚未實行雙休日制度。星期六上午照舊要上課。程樓小學的校舍還不是現在的兩層現代建築,而是古樸的廟宇式的單層房屋。教室里抬頭可以看到房梁、椽子、瓦片和以及繞樑的蛛網。年久失修。外面大雪,猶如鵝毛,屋內則是小雪,猶如楊花亂飛。下課後,我們變得瘋狂,在雪地里撒野。我還跳起舞來,使勁扭腰,雙手在兩側劃圈。同學們像看馬戲一樣看我。甚至沒聽到上課鈴。只能偷偷溜進教室,繼續看頭頂楊花般的雪。
我從小就是一個害怕成人世界的孩子。我坐在書桌旁,望見了窗外的雪,夜幕降臨,雪更加沉寂。我感覺到人的脆弱和孤獨。這種脆弱和孤獨的感覺對我起了作用。它從反方向上增加了我對事物的熱愛和敏感。
我性格內向,與人交往一直是我的一個難題。我轉向無聲的事物。我把熱情全部給予了這些沉默而親切的東西。我寫桑樹地、清水河、道路、村莊、星辰,那些不會說話的事物,在它們面前我可以不用語言交流——我也寫過人,卻是瘋子、乞丐和商販,他們或者和我一樣語言混亂,或者只要幾個簡單的詞就可以完成交流。我寫不了故鄉的其他人,儘管我那麼想寫。我害怕靠近他們,而只是一直在老家的破窗子口,俯瞰他們的生活,卻沒有深入與他們交談過。
後來我喜歡閱讀。因為閱讀時,可以不用說話。意義的聲音不會咄咄逼人。我喜歡寫作。混亂的詞語可以在減速的寫作中得到延遲的安排和糾正。而小時候與那些沉默的事物長久的相處,慢慢生效了。我的閱讀開始得很晚,要到我能夠比較順暢地說話的時候,即初中畢業的那年。我慶幸自己沒有讓過早開始的閱讀馴服得麻木。
每年下雪,我總會按照母親的囑咐,用吃完水果罐頭後的玻璃瓶子塞滿一瓶雪。然後密封,放在水缸旁的陰涼處。等到來年夏天,塗抹在痱子上,痱子就會被燒死。「燒」,這是母親使用的獨特詞彙。她的詞彙豐富,語流迅速。母親語言中的這種差別,讓我很小就注意起語言這個東西。她優美的口語,最早教會了我如何使用語言,不過,不是在嘴上,而是在紙上。
我很喜歡夏天。夏天的炎熱潮濕。正是這每年一瓶過冬的雪水,讓我一想起童年的夏天時,內心總會湧出一絲清涼。就像現在我浮躁的時候,總會想起記憶里的那場大雪。它永遠地降落在故鄉。不會死去。即使一個舊的世界死去了,那片陰涼依然匍匐在我心頭。讓我冷卻下來,並且幸福。
想起這些,雪再一次降臨了,落在故鄉。它散發著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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