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關隴行記,文/王向力

2019-08-31   終南文苑

索雲峰/攝

周原

長安以西的周秦故地每次都是匆匆而過,常常是愈在近旁的東西愈是覺得隨手可及而不加關注。當我做了向西的準備時,朋友鄭重地告訴我:去一下周原博物館吧!你應該有收穫。

於是現在我如此真切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了。不遠處是橫亘的岐山山脈,腳下是平展而廣袤的台塬黃壤,往南的台塬之下便是渭水,再往南望,就是黛青色的秦嶺了。

這就是《詩經·綿》中所描寫的土地了。幾千年前的那個晨光熹微的早上,公亶父騎馬越過群嶺站在這水邊,仔細權衡與考量,束版築室的噔噔聲已在心頭響起,未來的生活場景已經浮顯於他腦海之中。如今我站在這兒,驚嘆的無疑還是古人智慧與力量,腳下厚實的黃土為粟麥提供了理想的種植之地,溫煦的南風會吹綠莊稼又讓它們稈勁穗飽地走向成熟,從北山上流淌而下的不絕河溪將能長久滋潤這片土地與生民。這種在今天看來已經不足為奇的相地本領,在當時卻足以震撼人心,要知道這正是周人從遊牧徹底走向農耕文明的里程碑式的壯舉,它為以後的西周建立投下一片堅實的基石。

河溪的痕跡依稀可辨,除了早於幾個世紀前已經乾涸壅塞填平之外,更多的河溪在黃土台塬上沖刷出幾十丈深的溝壑。它們無一例外地向北延伸,如同向渭河伸出的一隻只健碩有力的胳膊。現在溪水全無,兩岸坡坎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酸棗刺,枝條在風中錚錚作響。

夕陽之下的周原是靜穆的。近旁村莊的雞鳴犬吠隱隱可聞。這好似暮色即將來臨的那個傍晚,公亶父正沿著北山之上的崎嶇山路從豳地迤邐而來。這是一條重返故里的路程,距離先祖上次離開已不知過去幾百年了。周人將重新操起稼穡的舊業,從遊牧狀態重新恢復安居樂業的農耕生活。在這種豪情的指引下,一種有著繼承與創新的壯舉拉開了嶄新的帷幕,也即將影響中國人數千年的生活秩序與狀態。

現在,我站在周原上,蒸熱的暑氣帶來玉米林與各類雜草混合熟悉的味道。那些曾經為供輸宮室之用的如珠玉串聯的蓄水池,與河道一起蕩然無存,就連附近村莊中的池塘也早已枯涸。所可見到的只是一尊尊設立於聚光燈下的鼎、簋、盤、爵之類的精美銅器,雄奇偉岸地踞坐在那裡,訴說著曾經歲月的輝煌與滄桑。對青銅器冶煉與范模的技藝掌握的同時,正是對夏商以來逐漸形成的禮樂規範的使用。孔子所說的三代正好是一個承繼的過程,而周人恰恰是掌握了當時最具代表生產力的技藝,從而具有了革故鼎新的能力與使命。

新的使命是有著祥瑞之兆的,鳳鳴於岐山,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鳥自天而降。這種對祥瑞的重視從此歷久不衰,周公廟內的幾眼泉水到唐時也於一夜之間百泉競發,引起朝野一片頌賀之聲。未來是美好的,現實也需要各種吉祥來裝扮,以至於若干年後,周平王倉皇遷往洛邑,竟有了「白鹿游於原上」的記載。作為居住於白鹿原上的土著人,我忽然明白,這又是一次大臣關於祥瑞的報告,讓周平王擺脫被犬戎侵擾不得不撤離豐鎬之地的尷尬原由,從而心安理得地出函谷向東而去了。

天水

沿渭河而上,隴山一重一重映在眼前。雨意濃濃,萬木蔥蘢,看嶺上的白雲舒捲流瀉,宛如無數的飛天在翩翩起舞。想像中的古秦州天水該是什麼的樣子?而此時,秦州的大概輪廓只是在杜甫的雜詩中呈現出來的面貌。我笑自己的愚痴,一千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又有什麼東西可以留存下來呢?

雨駐時到達天水。不知這個名字取自《易經》中的「天一生水」,還是李太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但一讀出口,便覺氣勢渾厚意趣盎然。大街聯通著小巷,門店多掛楹聯,聯意皆古雅蘊藉,常常讓人駐足體味,便慨嘆此地必然藏龍臥虎,是隴山一處人文淵藪了。從古柏森森的伏羲廟到莊嚴肅穆的文廟,從門戶虛掩的秦晉會館到布局別具一格的胡氏民居,又遠遠眺望了雨霧中的畫卦台與南郭寺,你忽然感覺到一種文化脈系在歷史的長河裡總是若隱若現頑強地聯綴著,為這座城市保留著迥異他處的氣質與性格,顯現出自己獨特的氣韻與魅力。

現在的天水市,或許經濟發展的大潮來得並不迅猛,或許正是執政者的深謀遠慮,城市的現代氣息與古風古韻奇妙地融為一體,延續著一種悠遠與安閒。看街上的行人恬靜從容,吃食量足且味道鮮美,便感嘆這裡正是一處宜居的地方。而西關一大片屋脊相連的舊宅院正在納入修復,幾乎每一條巷道上都會遇到一棵枝葉繁茂需幾人合抱粗的數百上千年大樹。

我站在這些古樹旁邊,附近是殘破頹然但依舊保存完整的四合院落,牆垣歪斜,瓦松躥長,時光也仿佛凝滯在瓦楞間一動不動。便在這種奇妙的感覺里,看雨中緊閉的庭院門戶,看凌霄花翻過門檐,灼灼寂寞地悄然開放。正是:

大水一河自天來,

北郭南寺似刀裁。

溯源但窮鳥鼠嶺,

尋古須上畫卦台。

庭門寂寂因雨閉,

花木欣欣向人開。

楹柱滿目堪回味,

隴山風物幾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