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高鐵座位旁邊坐了一個小孩

2023-10-06     視覺志

原標題:當我的高鐵座位旁邊坐了一個小孩

文 | 蔡家欣

編輯 | 王珊瑚

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28歲的許曉平開始恐懼出行,確切地說,她恐懼的是噪音。在她的回憶中,坐高鐵動車九成的機率會遇上哭鬧的小孩。上車一看到小孩,她就勸自己,「萬一這小孩之後吵鬧,儘量別發脾氣。」

對許曉平來說,容忍噪音,特別是小孩的尖叫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抑鬱症康復不久,遇到持續的尖叫聲時,頭皮一陣陣發麻,渾身血液往上涌,焦慮累積,情緒一觸即發。

今年六月,重慶開往成都的高鐵上,許曉平還是沒忍住,和兩個男孩的父親起了衝突。

那一天,許曉平幾乎都在趕路,晚上六點半才坐上回程高鐵。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她本寄希望能休息一會兒。可安靜的車廂里,兩個男孩一直在過道里跑跳、尖叫。許曉平戴上降噪耳機,但仍然阻擋不了尖叫聲的穿透力。許曉平說,她曾兩次語氣溫和地提醒,「小朋友不要那麼大聲。」其中一位男孩的父親聽到後提了一嘴,「你們小聲點」。沒過幾分鐘,兩個男孩挑釁似地跑到許曉平跟前喊叫,繼而跑開,還回頭觀察她的反應。

男孩的父親沒有任何反應,許曉平被觸怒了,直接對著那位父親「開炮」,「不要讓我和你在公共場合吵起來」。對方沒有歉意,「小孩就這樣,作為成年人應該容忍。」前排的男性,另一位男孩的父親,回頭打量她,許曉平正在氣頭上,「看什麼看」。對方站起身,「就看你怎樣?」許曉平怵了,「對方是男性,發生肢體衝突,勝算很小。」

衝突以許曉平的沉默告結。那兩位父親不依不饒:「嫌吵就去一等座。」

事實上,升級座位也不能躲避尖叫。商務座是26歲的珠珠保護自己的方式。不久前她遇到一家四口,父親一直在打電話,兩個小孩嘶喊。珠珠制止後,被那個媽媽反向輸出,「小孩就這樣,沒辦法像大人一路不講話。」

雖然看到那位媽媽的不易,但珠珠不解,「我需要安靜,他們的困擾不應該由我來買單。」至於小孩的天性,珠珠並不想探究,「父母那一輩覺得小孩要活潑可愛,接受度更高,我們這一代人甚至都不喜歡小孩,(遇上)沒有禮貌的熊孩子,我為什麼還要去喜歡?」

社交媒體上,有很多像許曉平和珠珠這樣的人,受高鐵噪音困擾。他們可能是一位周五下班後,經歷兩個小時堵車又趕高鐵回家的人,也可能是一位剛經歷面試失敗的待業青年,又或者是飽受睡眠困擾的人。當利益被侵犯,他們發出疑問,「我為什麼要忍受?」

現實中的維權往往不了了之。不滿、憤怒的情緒堆積,在網絡上衍生出「整頓文學」。這些帖子大多以「xx後整頓高鐵熊孩子」為標題,講述自己在高鐵上以兇狠的語氣警告吵鬧的小孩,結局往往「大快人心」,有人甚至得出結論,「還是得以暴制暴,靠發瘋整治世界」。

22歲的小王曾嘗試複製社交媒體上的「發瘋」招數。威海回上海的列車上,隔壁5歲左右的男孩連續踹凳子,哭鬧喊叫,出聲制止的小王卻被男孩的母親攻擊,「就你覺得吵」,「你這種人不配有小孩」。

忍了一個多小時的小王模仿攻略上的內容大喊:「我有精神病,你再不管孩子,我要殺人了!」

孩子的媽媽瞬間被激怒,跳起來指著小王,「你動我家孩子試試」,接著又四處喊,「有人要殺我的小孩」。幸好列車員站在小王這邊,勸告那個媽媽:「請管好自己的小孩,你為什麼要讓他在這裡亂跑?」

即便如此,剩下的路程很煎熬,小王戴著墨鏡流淚,而且全程提防,生怕對方揪她頭髮。

這段經歷被小王分享到網上,有人詛咒她「生不出孩子」,「最好別出門」,也有人說她「吵架不熟練」、「發瘋不徹底」。向來推崇「利益要靠自己爭取」的小王意識到,所謂的「發瘋」、「整頓」都是在擴大衝突,「網絡上教人做事不需要負任何法律責任」。

2023年7月29日,從銀川開往鄭州東的高鐵上,列車長利用座位最後一排的空間,給孩子搭了個「私人小屋」。

關於高鐵噪音的爭吵,往往最終歸咎於家長的失職上。蓮子曾經就是那些年輕人口中的「熊家長」。

她是一個兩歲男孩的母親。那一次,兒子一上車就開始發出笑聲。蓮子夫妻忙著拿零食哄,前座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回過頭說,「管好自己的孩子」。丈夫沒忍住,「十八個月的小孩,已經在管了」。避免衝突升級,蓮子只能道歉,她心裡很委屈,「我們已經在引導了,孩子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

自從有了孩子,出行就低別人一等。第一次感受到歧視是半年前。一家三口回老家,火車行駛起來噪音大,孩子鬧覺,幾乎全程在哭,蓮子和丈夫只能輪流抱著孩子去車廂連接處哄睡,但還是遭到來往乘客的白眼。

沒結婚前,蓮子每回坐車都會戴上眼罩、頸枕和耳機,一覺睡到終點。有了小孩,出門前要準備零食紙巾尿不濕,想好安撫的招數,提前做好連續抱哄的準備,「只要一哭鬧,立刻抱走」。

蓮子很無奈,她並非不管,而是管不住。在她看來,0到3歲的孩子,對情緒的控制能力幾乎為零,有天生高需求的孩子,也有很乖的小孩,「這個和家長能力無關」。

從父母的視角來看,成人的世界正在對孩童露出苛刻的一面,並且形成連鎖反應。有一回在地鐵上,5歲兒子的手剛碰到旁邊一位女性的露營箱,就遭到呵斥,「別碰我的東西」,這位媽媽很委屈,「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道歉。」

這位媽媽很不解,五歲的孩子,正是對外界好奇的階段,認知不像成年人那樣完善。但成人的世界似乎都太著急了,沒有給她更多的時間去教育。

不僅如此,高鐵動車上,孩子似乎就是「原罪」。一位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坐車,還沒坐穩,就被列車員提醒,「管好自己的小孩,不要影響其他乘客」。這位媽媽很委屈,「孩子一直安靜地在我懷裡。」之後她一路忐忑,1歲多的孩子,車程7個小時,「確實無法保證她全程都是安靜的」。

一位也經歷過這種「特殊關照」的爸爸稱,當對著弱勢群體吹毛求疵變成所謂的正義,且誤傷也不用付出什麼代價的時候,這種正義是很容易在社會流行的。

這種苛責,讓父母們變得更加焦慮。小夏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帶孩子出門她都要小心翼翼,「如果孩子沒辦法全程安靜怎麼辦?」「如果我沒法應付怎麼辦?」有一回,7歲的老大與她隔著一節車廂,她甚至不敢張嘴換座,「就怕別人覺得我道德綁架」。

關於高鐵噪音的聲討,時隔不久就會登上新聞熱搜。噪音的矛頭越來越在指向兒童群體,這讓家長們感到委屈,「明明看劇打遊戲外放、大聲打電話的更多,為什麼很少被討論和抨擊?」一位媽媽說。

近一年來,列車員小寧注意到,關於噪音的投訴變得多起來,兒童和老人是被投訴的主要對象。實際上,在她的觀察中,車廂內的環境與疫情前相比並無太大變化。

有一些噪音確實擾人,比如老年團,不僅吵鬧程度遠超兒童,還不接受列車員的建議。但在小寧看來,大部分關於噪音的投訴都是「小題大作」。比如,「後面有小孩踢凳子,你們也不管」,「有人一直在聊天,你們也不維持秩序」。有一次,一個第二排的女生投訴第八排的兩個老人聊天,在小寧看來,老人的交談屬正常音量,但出於考核壓力,她不得不去提醒老人,「聲音請適當減小」。

事實上,在動車高鐵的車廂里,如何定義噪音,並沒有統一標準,「由乘客自身的體感來定義」。小寧說。

22歲的列車員陳薇自己制定了一套「標準」:乘客交談聲前後各兩排能隱約聽到,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如果站在車廂頭尾,能聽到叫聲或者手機外放,那就是需要她出聲制止的噪音。

但眾口難調。就在不久前,成都前往鄭州的動車上,陳薇多次提醒一個吵鬧的小孩,直到小孩家長變臉才打住,結果,同車廂的一位大學生下車後就投訴她不作為。

陳薇透露,班組內曾做過一個投訴者畫像,80%的投訴者是90後和00後。在她看來,這個年齡段以獨生子女居多,維權意識強,生活環境素質偏高,對不同環境的接納能力也就弱了。投訴增多的另一個原因是,普快逐漸被淘汰之後,不同需求、收入水平的人被擠壓到同一個公共空間,矛盾也隨之產生。

按照規定,列車員接到投訴後必須馬上處理,事後投訴甚至沒有給列車員「改過」的機會。對列車員來說,這意味著什麼?可能是幾百塊錢的罰款,車長要寫整改報告,車隊幹部也要給乘客打電話道歉,「出現一個投訴,那幾天會一直想要怎麼辦,還要連累別人,很愧疚。」

但陳薇沒辦法避免投訴。她負責商務、一等和二等三個車廂。高鐵動車約30分鐘靠站一次,每站要驗票、調行李架和巡視車廂,來回至少要走12節車廂,她還要額外給商務和一等座客人發放禮品和提醒下車時間。最忙碌的時候,一趟車她要發掉648瓶水,「甚至沒有多餘精力去做其它的事情」。

為了避免被投訴,陳薇現在只要發現車廂里有哭鬧的小孩,就注意觀察周圍乘客的表情:一旦有人皺眉了,她會趕緊上前去提醒小孩,「這也是為了讓他們看到,你在做了。」 但不止一位家長表示,不喜歡列車員的這種「特殊關照」。

關於噪音的爭議,陳薇的老同事們也困惑,「以前人多上不去,給人踹上去還要感謝你,現在你多看一眼,都覺得在瞪你。」在陳薇的觀察里,如今高鐵上的乘客似乎一上車就很疲憊,「要安靜的環境做自己的事」。

經歷了特快、直達到動車高鐵的列車員小寧,也直觀地感受到乘客需求的變化:早年把火車當位移工具,現在不僅要速度,還要環境和服務。

在這背後,小寧能隱約捕捉到社會風氣的轉向,「突然間,大家都開始討厭老人和兒童,以前不這樣。」在她看來,有一些噪音是合理的,比如視頻外放或大聲交談的,以老年人居多,那是因為年紀大耳背。還有生病的兒童,一個到上海看病的孩子,身體不適沿途哭鬧,當她向其他乘客解釋時,一位中年男性反過來投訴她的不作為。

列車接納的第一次遠行的孩子。他/她們的緊張和快樂都值得記憶。2014年,京滬高鐵。王福春/視覺中國

噪音的主觀性、不同需求的碰撞和新一代人群特性,都使得與噪音有關的衝突升級。列車員也成為被波及的對象,小寧希望,能夠推出老年人和母嬰車廂,或許可以解決這個無解的難題。

事實上,瑞士和一些北歐國家已經開始沿用靜音車廂和家庭車廂,甚至還在家庭車廂給小孩準備滑梯、遊戲等娛樂項目。早在2020年,國內高鐵試點過靜音車廂,對於違反規定的旅客,先勸說,再根據需求調換車廂,但曾有乘客反映,執行力度尚不嚴格。

也有人反對。一些年輕的乘客表示,「通過隔離措施解決問題,社會的運行成本上升,憑什麼要讓我們這些沒有問題的人,被迫退回一個更小的空間?」有孩子的家長也不同意,「一個孩子都要命了,一個車廂的孩子更崩潰」,或者是顧慮,「不能保證每次都能買到票,在非母嬰車廂帶孩子會受到更多非議。」

高速行駛的列車裡,年輕乘客、孩子父母、以及列車員,在噪音這個話題上,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各自的利益,但問題還是問題,沒有被解決。

這場沒有以理解為基礎的討論後,每個人還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對問題。許曉平出行會避開暑假,她的好友則自備錄音筆,「這種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也不會去忍受,可以留存證據。」作為母親的蓮子,將回老家的次數改為一年一次,出行也儘量自駕。

至於列車員陳薇,隨時隨地都開記錄儀,每站增加兩趟巡視。即便如此,只要發現車廂里有哭鬧的小孩,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這個聲音算大嗎?要不要提醒?不提醒行嗎?」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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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Oct /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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