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潤萱
相比這個暑期檔的其他劇,《九州縹緲錄》明顯有點笨拙。
一方面,它用了3000多人的陣仗來拍一部戲,花了近四年的時間打磨,又「浪費」地用張志堅、張豐毅等實力派給年輕演員做配角,用心良苦;另一方面,它想表達的卻是一種抽象的、不那麼好共情的悲憫:青陽部的世子阿蘇勒一路從北都來到東陸,心懷家國,自己的友情與愛情卻皆不圓滿;出身卑微的世家少年姬野,在九州輾轉之後,從庶子成為開國皇帝,最後也難逃身死功隕的宿命。
青陽部的世子阿蘇勒
毒眸發現,在一個搶占年輕用戶的低門檻暑期檔里,這個厚重而蒼涼的故事絲毫沒有要討好觀眾的意思。以至於這部劇播了一半,豆瓣觀看人數已經超過67000人,但依然極少出現在社交媒體的時間線上。隔壁那些甜劇則輕而易舉地霸占熱搜和抖音。
而因為影視化做了一些較大的改編,原著粉也不盡友好,怒打一星,甚至有人說「九州一方世界,變成了一部狗血爽文」。
但在對此買單的觀眾看來,《縹緲錄》卻是為他們打造了一個豐沛的幻想世界:在這裡,山川湖泊,飛鳥走獸都被重造了魂魄,花開一季的紫琳秋也有了真身。從天啟到北陸,這個九州不再是一場短暫幻象,而是由一個個人物帶出的具有信念的真實世界。
只開一季的紫琳秋
「喜歡原著,不代表非得原教旨主義。」一位原著粉頂著鍋蓋在豆瓣上留下了這樣的評論。在投票中,有574人選擇了贊他,24人踩他。但這篇劇評並沒有躋身最熱門的行列。
也許,對《縹緲錄》的評價還將持續有爭議,但這個一磚一瓦壘起來的九州,對於中國劇集來說,已經是一場「笨功夫」的盛宴。在這場宴席里,九州不再只是一口水塘,而有了成為更廣闊海洋的可能性。
海洋,從來就不止對部分人開放。
「魔改」還是取捨?
作為國內經典的奇幻大IP之一,《九州縹緲錄》甫一立項就在高度關注之中。就像此前眾多改編項目一樣,原著粉的期望對它來說是把雙刃劍:如若契合他們心中的九州,那將對收視功不可沒,但如果沒能達成他們心中的期望,書粉可能會比普通觀眾的牴觸情緒更甚。
豆瓣熱評第一的帖子就代表了部分書粉的不滿:一開場用一集交代了原著兩本書的劇情,這種加速讓他們實在覺得有點「飄」,「前面兩集讓人覺得極度失望,對劇情和人物的取捨讓人意識到片方根本不想把縹緲錄塑造成一部史詩。」
但對於製片方檸萌影業來說,這其實是在給沒看過原著的觀眾降低門檻。
「因為順著呂歸塵的這條線走的,所以不在他的線上的很多就拿掉了。比如說哥哥們爭王位,兩個族之間的爭鬥。」檸萌影業執行副總裁、《縹緲錄》總製片人徐曉鷗告訴毒眸,一些原著粉的落差感其實還是源自影視和文學的差別,「原著粉先看到的是文學,可能那本書裡面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角落的一個人物,你又恰恰沒有拍到那個,他就覺得你完全沒有拍到核心。這個也是很正常的。因為電視劇是有主要敘事口吻和敘事視角的,這跟文學不太一樣。」
《縹緲錄》人物眾多,作為文學存在時可天馬行空,但劇集是線性敘事,就不能在若干條故事線間任意穿插。因此,在立項之初,他們就確立了要有一個絕對主人公視角的立場。
最開始,張曉波和江南在主人公的選定上還有過一些分歧:在原著的鐵三角里,江南私心更愛姬野,因為他是少年英雄,意氣風發;但張曉波認為原著本身有一種悲憫的氣質,這個氣質與呂歸塵更貼合。
呂歸塵更貼合作品的悲憫氣質
「姬野的視角故事會比較地跌宕起伏、比較通俗,這是他的優點。缺點就是他無法承載這個戲的氣質,他會把這個戲的氣質給改變了。」徐曉鷗也認為,《縹緲錄》本身的內斂更適合呂歸塵這樣一個主動性沒那麼強,且不跌宕起伏的人物。
作為製片方,她一開始就對張曉波推薦了劉昊然,因為後者身上有那種古典纖弱但不失堅毅的特質,在她看來是唯一的合適人選。張曉波之前對劉昊然並不熟悉,直到有一次後者陪同公司的人去試鏡,走之前對張曉波說:導演,我走了。這句話擊中了張曉波,「那個瞬間,我就覺得他是呂歸塵。」
另一個爭議頗大的地方是關於姬野的人設。在原著中,姬野是一個永不低頭的熱血少年,但在劇中他為了獲得從軍的機會成為了貴族少爺的跟班。這點讓許多原著粉感覺無法接受,直呼OOC(Out Of Character指不符合人物個性)。
在原著中,姬野是一個永不低頭的熱血少年
「確實我們也有一位內部的編劇跟我說,他覺得姬野的修改令他不夠少年了,沉重了,往深處走了。但紙上的姬野其實已經是那個寫意的、眉宇黑而飛揚的孩子了,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可能性?」江南在微博上給出了作為原作者的答案:一個故事沒有必要被重複地說兩遍。在他的心裡,有兩百五十個姬野和三百七十個呂歸塵。
對於這些改動,也有表達支持的原著粉:「事實上,『還原原著』從來都只能是加分項,但不是必要項。否則,沒有一個金庸迷能接受任何一個版本的《倚天屠龍記》,因為書中的張翠山的成名兵器是判官筆和虎頭鉤,而不是電視劇中的用劍;也不會有一個古龍迷能接受焦恩俊版的《小李飛刀》,因為孫小紅在書里是李尋歡的愛人,和阿飛沒關係,且壓根沒有『驚鴻仙子』楊艷這號人物。」
《九州縹緲錄》劇版原創角色宮羽衣
《縹緲錄》這本小說光有名字的人物就多達90餘位,為了減輕觀眾的認知負擔,檸萌在選取配角的時候也做了事先篩選:一定要是角兒。
「人物太多其實對觀眾的認知是有挑戰的,所以我們當時就想著,要請熟臉來演這些人物。比如說張嘉譯出來了,不用跟他解釋說這個人是個國王。」徐曉鷗告訴毒眸。這些有名有姓的人物承載的另一個任務是讓九州世界顯得更加真實。在採訪中,張曉波多次對毒眸強調要把這部劇做「實」。要讓幻想中的九州落地。
「九州是宏大的一個世界,我們如果完整交給觀眾,要看這個國,那個國,觀眾會完全暈掉。那麼我們還是從人物出發,靠這個人物一路帶出九州的世界,讓觀眾慢慢了解到這個世界是如此之磅礴。」
「再也不拍古裝劇了」
作為導演,在被問到對這部劇印象最深是什麼的時候,張曉波對各家媒體反覆說了一個字:苦。
古裝劇原本就比都市劇折騰,《縹緲錄》更是折騰了好幾年。劇本打磨了三年,3400多名工作人員288天內輾轉了多地,其中新疆待了3個月,襄陽周邊待了7個月。劇組轉場距離共計8207.6公里,足跡抵達湖北南頂草原,河南刀劈山,新疆依奇克里克、賽里木湖、獨山子大峽谷等地。
《九州縹緲錄》的部分場景
在這場漫長的拍攝中,張曉波有過數次崩潰時刻。
去年2月份的時候,劇組在新疆拍攝北都城的戲份,張曉波一下飛機就傻眼了。北都城的環境需要大雪,往年新疆的雪能蔓延到3月,但去年偏偏是個暖冬。最後他們只能人工「造雪」:每天拍戲前找一個工程隊來鏟雪,然後鋪到搭好的城裡邊兒。早上起來,他拉開窗簾如果看到是個陰天,哇,那特別高興。「要下雪了那就更高興了。」
冬天的景過去了,但自然災害一個接著一個。還是在新疆,拍戲的時候來了沙塵暴,全組三四百人都站在漫天黃沙里,因為風大,女孩們都顧不上躲著,用手扯著帳篷固定。儘管劇里的九州很美,但張曉波如今回想起拍戲時候的重要時刻,大多都是這樣的狼狽。
沙塵暴來了,全劇組三四百人沒有一個人上車
和一些討巧的古裝劇相比,《縹緲錄》的操作實在笨重。從北都到東陸,從天啟到離國,所有場景都是線下實景搭建,特效僅僅只做一部分延伸。「比如這條街,我們搭了150米,那麼後50米、100米是我們延伸的。」曾獲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的孫立是這部劇的美術指導,他告訴毒眸,《縹緲錄》一共搭了330個場景,還原了原作中的一半以上。
服裝方面,《縹緲錄》也瘋狂「燒錢」——光劇組製作的盔甲款式就超過40種,達到2000多套.所有演員的服裝總量更是達到了8000餘套。為了貼合劇中人物,這些服裝還做了區分:南淮像江南,因此從平民到皇帝的衣服都是素色;到了帝都,天子之城多沉穩,則用寶藍、深紅。帝都的盔甲重裝飾,採用金屬質地,色調以黑金為主;蠻族更加原始和粗獷,盔甲就是不帶任何反光的加長翻毛皮。
「這個戲張豐毅老師很辛苦,因為他從盔甲到便裝,其實都有重量的。他那套便裝跟盔甲的重量差不多,大概在30多斤到40斤左右吧。」孫立說。在劇中,張豐毅飾演離國的國主嬴無翳,騎射精湛,擅長帶兵作戰,因此盔甲也是他的特色。
張豐毅便服的質量與盔甲無差
在劇本還沒有完全出來的時候,張曉波就找到這些「老戲骨」,拿著大綱跟他們一個個地聊,每個人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其中也包括他的髮小,在劇中飾演百里景洪的張嘉譯,為了支持老朋友,張嘉譯拿了非常低的片酬在這部劇友情出演。
作為控場之一的張曉波本人也為此付出了心血,連一場戲的禮儀都要親自下手。禮儀指導李斌告訴毒眸,在第一次見面還沒有拿到劇本的時候,張曉波就告訴他自己已早早想好了兩場戲。
第一場是在大胤上朝的時刻,皇帝落座,百官飲湯,一切都端莊肅穆之際,張曉波說要出現一個跳躍的、動盪的聲音來打破這一切。第二場是嬴無翳騎馬上殿,一邊笑一邊闖進去。這兩場戲足以表明大胤皇朝的一種「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狀態。李斌在這次合作中,發現張曉波常常有這樣一些「叛逆」的想法,其中讓他覺得最妙的是龍格真煌的那場葬禮。
嬴無翳騎馬上殿
在張曉波的設計里,送葬的青陽士兵會像浪花一樣起伏跪下,像一簇涌動的波浪向前傳遞龍格真煌的遺體,最後在凜冽的湖面上點起火把。火把會把冰面熔化,然後龍格真煌慢慢地沉了下去。
「拍一個戲用四年,耗費我對這個戲無限的熱情。在一個導演身上,我認為一生也不會有幾次。」張曉波告訴毒眸:近期自己不會再拍古裝了。
「盡人事」
相比劇組實誠的付出,《縹緲錄》的市場反應卻好像少了點火候。同期幾部劇集亮相的成績都不錯,但它播到中段,給出四星以上評分的人依然僅占一半(《陳情令》是65%)。原因眾多,暑期檔大概是其中之一。在之前的採訪里,有平台高管就告訴毒眸,在這樣一個時間段,輕鬆愉快的女性向作品會更易受到下沉市場的喜愛。
另一位劇評人則告訴毒眸,《縹緲錄》吃力不討好是因為冒犯了電視劇作為商品的基本原則。
「這部劇的問題在於戲劇感不夠,主動性、危機感都欠缺了一些,姬野為他媽媽復仇是最有衝突感的,但他不是第一主角。再就是作為有這麼龐大群體的IP,我個人來看,最好是別改編了,像其他的一些戲,很多場面就是『順拐』過去了,口碑可能會更好一點。」上述劇評人也對毒眸表示,《縹緲錄》現在的評分,原著的鍋可能要背一半,因為九州系列改編難度都很大。雖然《縹緲錄》已經是其中最具衝突的一個故事,但這種衝突仍然沒有達到同類題材的峰值,「歷史劇的衝突點就是權力鬥爭。比如之前的《大軍師司馬懿》」
姬野身上是最有衝突感的
一位接近平台方的從業者則告訴毒眸,雖然檸萌這次操作有缺憾,但作為文藝作品的表達欲是值得尊重的,「雷德利·斯科特的《天國王朝》其實也有問題(有篡改歷史之嫌),但他的表達欲至少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認可。」他甚至覺得這兩部作品有相似的氣質,因為都不是在講一個典型的英雄故事,「那個電影里,奧蘭多·布魯姆成為英雄也是在最後一場戲,英國國王說你是耶路撒冷的英雄,男主說,不,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小鐵匠。」
作為輿論中心的檸萌,心態倒是平和:《縹緲錄》有它的商業使命在,但它對於檸萌來說並不僅僅是一部商業作品。對於不斷成長的檸萌,《縹緲錄》的意義更在於錘鍊自己的工業體系。
「古裝是很講究工業化水平的,不像現代戲不太講究這些。現代戲更講究藝術表達、細節真實。但古裝因為它完全是臆想的世界,所以每一塊泥土、每一塊磚都是你自己搭出來的,完全是生造的一個東西。」
《九州縹緲錄》特效場景
採訪中,徐曉鷗還對毒眸用了一個詞來概括檸萌的這次操作:盡人事。不像外界揣測的那樣,一開始檸萌就沒有把《縹緲錄》當成一個爆款盈利項目,它甚至是違背了「一般的商業原則」的作品。
這一點跟江南的自述對上了,後者提到了一點:這麼多年九州沒有影像化,就是因為他在等一個足夠瘋魔的製片方,後者要有錢、有耐心和可能不賺錢的覺悟。
而對於導演本人來說,他似乎也在這部劇里為自己找到了一腔少年意氣:相比外部的認可,他更在意作為一個電視劇人的自我檢閱。「這部劇留下的就是在這個年代裡頭,還能有如此認真,如此軸的人,付出如此大的精力,包括資方砸下如此重金,做了一個與眾不一樣的作品。」
作為一個資深導演,《縹緲錄》最開始只是他職業生涯里的一個大片夙願,但拍到一半的時候,張曉波心意又變了:3000多個工作人員,短的九個月,長的兩年半,一直在堅持做這樣一部戲,太不容易了。他開始告訴身邊人:我要做好九州。
導演說:「九州是如此不負經歷的這些軸人,聚集在一塊做出來的東西」
「我是西安人,他們都說西安人軸,但我把軸永遠劃成一個褒義詞。」九州的世界,也許是相處得久了,張曉波和它神奇地產生了共情。
作為原作者和總編劇的江南見過這個西安導演「較真」的一面。他第一次見張曉波,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張曉波說天啟城裡應該由些許異域風情,比如門口站著大象。江南想了一下,覺得畫面可以,就說好啊大象有意思。但劇情推進到嬴無翳來到天啟城下的時候,江南覺得此時的氛圍應該是肅殺的,城門在他面前無聲地打開,大象站在那裡顯然不合適。於是他和張曉波說:應該用不上大象了。張曉波楞了一下:可是我連大象的合約都簽了。這下輪到江南愣住了:這個時候距離開機還有一年。
「結果我在第三集看到那頭大象了,它慢悠悠走過南淮城的街道。」
《縹緲錄》從來不是那種有主角光環的故事,它記錄的其實是一個普通人成為英雄的歷史,因此有宿命,也有悲憫,更有平常心。在這種底色下,張曉波並不認為只有主角才是英雄,這九州世界裡的每一個角色都有一段自己的英雄往事。
「您認為『鐵甲依然在』想表達的是什麼?」毒眸問他。
「就是英雄依然在啊。」
而對張曉波來說,這部劇的英雄主義大概就像那頭大象,無人知曉不要緊,但它會在某個時刻從你眼前悠悠走過。也許不經意,但它一定會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