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余華已死,網紅余華活著

2023-10-29     她刊

原標題:作家余華已死,網紅余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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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國文壇少有的「e人」,余華這兩年很忙。

2021年,余華成為了「網際網路頂流作家」,他曾經的發言被輿論拆解,而後和「躺平」、「擺爛」、「職場PUA」、「內耗」等網絡熱詞一一對應。

最近一段時間,由其作品改編、朱一龍主演的電影《河邊的錯誤》上映,他又一次成為了「熱搜常客」。

余華,從「作家」成了「網紅」。

那之後,很多人開始翻閱余華的作品,其中討論度最高的人物,自然是《活著》的主人公福貴。

太多人說,福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余華卻說,福貴的一生其實是幸福快樂的。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福貴」,就像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余華」。

對於外人來說,網絡上的余華就像是書中的「福貴」。透過他,人們真正看到的,其實是那個不輕易顯露的自己。

世界上最豐富的哭聲

在搬到浙江海鹽生活之前,余華曾在杭州生活了幾年,他出生在那裡,卻沒能成長在那裡。

余華家裡有四口人,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哥哥,叫華旭,兄弟二人同胞不同姓,哥哥跟隨父親姓「華」,弟弟則跟隨母姓「余」。

1961年,在余華1歲時,父親為了實現自己成為外科醫生的夢想,離開杭州,來到了一個叫海鹽的縣城,在寫給母親的信中,父親將工作的地方花言巧語了一番。幾個月之後,母親便帶著兩個兒子來到了海鹽,結果發現眼前的現實根本不像信中寫得那般美好,「這裡連一輛自行車都看不到」。

從此開始,余華的故事迎來了那個人盡皆知的開篇:

因為父母都是醫生,余華和哥哥的童年歲月幾乎是在醫院裡度過的。

上小學前,余華整日在醫院的走廊里亂竄,幾乎每天,余華都會看見護士從手術室里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倒進住院大樓後面的池塘里,到了夏天,成百上千隻蒼蠅就會聚集在水面上。

那是余華最常見到血的時候。在醫院,他時常會碰見父親穿著沾滿鮮血的手術服行色匆匆,就連口罩上都血跡斑斑,他並不恐懼,只是很好奇,父親為什麼不肯停下來和自己說一兩句話?對比之下,在內科工作的母親就要好一些,她不僅會叫住亂跑的兒子,沒有病人問診時,還會將小兒子叫進診室說幾句話。

等到余華上小學,一家四口搬進了醫院的宿舍樓,家的對面是太平間,旁邊則是公共衛生間。家裡沒有廁所,每次想要解手時,余華都要先路過太平間,那時候「死亡」像是一個熟悉的過客,他日日遇見,卻從不攀談。

余華第一次與「死亡」對話,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某個深夜,他睡在床上,聽見不遠處的太平間裡傳出悽慘的哭聲,男女老少,各種哭喊。

白天,余華搬著板凳坐在家門口,看見逝者家屬在太平間外叫喊哭嚎、互相安慰,他很好奇,「死亡」到底是什麼?於是他偷溜進太平間,看見白布下面蓋著死人,一隻手露在外面,微微彎曲,有些灰白、發青——死亡,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他非常坦然且平淡地接受了這件事。

海鹽的夏天很熱,為了找到一個舒服的午睡地點,余華走進了太平間,那裡有一張用水泥砌起來的床,非常涼快,他躺在上面,可以睡上幾個小時。他曾一度很留戀這種感覺,但又無法形容這種奇妙的體驗,直到許多年後,他在海涅的《還鄉曲》中讀到這樣的語句:

「死亡是涼爽的黑夜,生命是悶熱的白天。天黑了,我進入夢鄉,白天使我很疲憊。」

因為留戀悶熱夏日裡的涼爽,余華一度很痴迷「死亡」。於是在最初寫作時,他猶如一個冷酷無情的「連環殺手」,無差別地「謀殺」每一個筆下的人物,好像每一個人的結局都是離奇地忽然死去。

多年後,有讀者曾打趣地問余華,為什麼一定要寫死那麼多的人?余華笑著回答,很多小說里的人物結局不是由作者安排的,而是命運本該如此。

有些失去就是毫無徵兆的。

就像小時候,余華有一位玩得還不錯的小夥伴,名字他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對方很會吹牛,經常穿一條花短褲。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那個愛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親一拳打死的。男孩犯了錯,父親為了教育他,一拳掄過去,正好打斷了頸動脈,當場就沒了呼吸。

在那個年代,死掉一個人是很平常的事。大家講起時也不悲傷,只覺得父親倒霉。男孩的家裡有六個孩子,他排行老四,不上不下,身後事也辦得極為潦草。他被匆匆埋在池塘邊,墳堆不高,連墓碑都沒有。幾年風吹雨打後,小墳堆被大地吸收,連帶著男孩也沒了蹤影,就這樣,所有人都遺忘了他,一個人徹底地消失了。

長大成人前,余華聽過、見過很多類似的故事。生與死對於彼時的他來說,就是一樁接一樁的意外,大家都是自然而然地來,而後不值一提地走,毫無準備。

所以他沒法渲染什麼,很多情緒還來不及感受。所謂「百感交集」都是很久之後的事,當然前提是,那些人和故事被一直記得——遺忘,比死亡更殘忍。

《活著》電影劇照

媽的,最煩上班

1977年,余華高中畢業,遠方突然傳來恢復高考的消息。大家一片高興,心裡想著一定要考上北京、上海的大學,離開農村,進入城市。

這一年,17歲的余華第一次參加高考,填報志願時,大部分同學都寫了「清北」和復旦、南開,還有幾個人寫了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被當做笑話笑了很久。

當時大家對於「大學」都沒有非常清晰的概念,以為填報志願只是玩玩而已。幾個月之後,高考成績公布,整個海鹽只錄取了四十幾名考生,余華不在其中。這本來是一件傷心事,但聽說周圍的朋友都沒有考上,他反而不難受了。

第二年,余華再次報考,落榜,父母鼓勵他再試一次,他不願意,直接參加了工作。

根據父母的安排,余華進入衛校,學習了一年,被分配進鎮上的衛生院,成為了一名牙醫。

衛生院服務的患者主要是鄉下的農民,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等到身體實在挨不住了才會走進醫院,所以留給大夫的發揮空間很小,很多病拖著拖著就變成了「無可救藥」的絕症。

第一天入職醫院,余華跟著一位姓沈的老大夫實習。師徒二人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操作台上,沈師傅正在給病人拔牙,興許是用的力氣太大,整個人齜牙咧嘴的,猙獰的樣子給了余華不大不小的衝擊。

拔完牙,二人簡單聊了兩句,另一個病人走進來了,沈師傅便讓余華站在他的身邊學習:先用棉球蘸著碘酒消毒,然後注射麻藥,等到抽完一根煙,問病人「舌頭大了沒有?」,得到肯定回復後,拿起鉗子,拔牙。

余華眼看著沈師傅用一模一樣的流程接待了兩位患者,之後就聽見沈師傅說:「下面的病患都由你處理。」

余華一愣,心想這算什麼回事?幾分鐘後,他就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病人。雖然內心慌得不行,但也只能強裝鎮定,表里不一的樣子,像極了新人初入職場,明明什麼都不懂卻還要被領導點名「講兩句」。

他學著師父的樣子,消毒、打麻藥、抽一根煙,然後問病人「舌頭大了沒有?」,接下來麻煩了,他忘記要用哪把鉗子了。他向沈師傅投去求助的目光,得到指點後,終於心驚膽戰地拔下了職業生涯中的第一顆壞牙。

沒有任何過渡,余華就這樣突然成為了牙醫,這一年,他剛好18歲。

余華舊照

余華做了5年牙醫,粗略計算,拔掉的壞牙有上萬顆,很多人因此擺脫了磨人的牙痛,可他本人卻沒有體會到半點成就感。相反,他感受到成千上萬張開的嘴巴正在一點點吞噬著自己的青春,「牙醫的人生道路讓我感到一片灰暗」。

余華比較喜歡自由的工作,所以多年來始終無法適應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準時上班、下班,這簡直太難受。

衛生院早晨7點上班,即使遲到1分鐘都會被訓斥。可他幾乎每天都遲到,領導幾番說教無果,乾脆在醫院的走廊里加了一個「上班鈴」,提醒大家按時上班。每天清晨,鈴聲準時響起,余華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宿舍,而後在心裡默問:到底是誰規定的,一定要白天上班?

余華工作的衛生院就在大街上,空閒的時候,他會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邊,看街上人來人往,一看就是1、2個小時。在某個極為普通的下午,余華盯著街道,心底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悲涼:

「我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了前途。就是在這一刻,我開始考慮起自己的一生應該怎麼辦,我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是我開始寫小說了。」

按照余華本來的意思,走上寫作道路是為了「改變命運」。可如今更廣為流傳的,卻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還是在衛生院門前的那條街上,余華看到文化館的工作人員整日在大街上遊手好閒。他詢問對方,為什麼可以不上班?那個人回答,在大街上遊玩就是自己的工作。

余華聽後十分羨慕,於是也下定決心要進入文化館工作。當時進入文化館有三條路可以走:作曲、繪畫、寫作。前兩個太難了,他只好選擇「只要認識漢字就行」的寫作。

這個聽起來很不正經的回答誕生於1997年,余華、蘇童、莫言、王朔受邀去義大利都靈參加遠東地區文學論壇,講述自己為何寫作。

在這場演講中,余華說自己寫作是為了逃避上班,莫言給出的理由是為了買一雙新皮鞋,王朔說自己是為了談戀愛,只有寫出《妻妾成群》的蘇童給出了一個非常官方的標準答案:為了熱愛和夢想。

演講結束後,蘇童懊惱得直拍大腿,怒罵自己「愚蠢」,應該和朋友們一樣瞎編一個不正經的故事,說不定也可以像余華一樣,在日後博大家一笑。

余華、蘇童

為了進入文化館工作,余華開始寫作。在此之前,他對於文學的認知全部來自於小說和大字報。讀,很容易;寫,怎麼辦?余華想了想,找來了一本《人民文學》,翻看了兩頁,簡單了解標點使用方法和分段技巧,「好了,可以開始寫了」。

1983年,沒有任何寫作經驗的余華,又突然成為了一名作家,直到今天依舊樂此不疲。

漫步在秋天北京的街頭

年幼時,余華曾讀過一個句子:「秋天,我漫步在北京的街頭……」他無比激動,出生、成長在南方,他從來沒有見過北方城市的秋天。

余華第一次到北京就是在1983年的秋天。

那個時候他已經寫了1年的小說,四處投稿,卻從未得到回應。有一天,縣裡郵電局的總機告訴他,有一通來自北京的長途,是《北京文學》的主編周雁如打來的,一個改變命運的電話。

余華至今都記得周雁如當時的聲音,很急,但是語速並不快,她邀請余華到北京改稿,告訴他,路費和住宿費由《北京文學》承擔,而且還有出差補助。

余華原本是有猶豫的,畢竟每個月30元的工資,似乎很難支撐他遠行。但周雁如開出的條件讓他放下了所有擔心,第二天就坐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在那裡又坐火車去了北京。

改稿很順利,余華僅用了3天,就將稿件改完了。周雁如給出的修改意見是,結尾有點灰暗,需要改得光明一點。余華樂呵呵地說,只要能發表,自己可以把文章從頭到尾都改得光明。

余華是一個極其幸運且成功的「乙方」。他碰到了一個充分理解、尊重自己的甲方,並且出色、精準地完成了對方的需求。

一切順利結束後,周雁如對余華說,不要著急離開北京,可以借著機會好好多玩幾天。余華毫不客氣,頂著秋末凌冽的寒風,在北京街頭四處遊走。

他很喜歡這座城市,到處都在修路、蓋高樓,他覺得這裡像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機器發出的轟鳴晝夜不絕,像極了一種原始的吼叫,嘈雜,但是生機勃勃。

漫步在北京的街頭,余華覺得很奇妙。周圍很吵鬧,可是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打擾他。這和縣城海鹽完全不一樣,那個地方太小了,大家互相認識,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碰到熟人。

可北京不一樣,北京很自由。這種「自由」時至今日仍吸引著余華。在人人都高喊「北上廣沒有人情味」的時候,他反而很喜歡這種疏離感:「北京最大的優點,是誰也不把誰當回事兒。大家需要我的時候,就重視我一下,不需要的時候就算了,一直被關注也不好。」

這裡就是「一座屬於別人的城市」,無論誰來,都是若即若離。它不會給予異鄉人歸屬感,也不會要求誰必須給予什麼,大家都是自在的。

在北京的街頭漫步了半個月,余華回到了海鹽,作為「海鹽歷史上第一個到北京改稿的人」,他一夜成了公認的人才。一個月之後,余華如願被調到文化館工作。

上班第一天,余華故意遲到了幾個小時,快到中午才晃晃悠悠地走進文化館,本想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不想卻成了整個辦公室第一個來上班的人,「我當時就知道,這個地方我來對了,我覺得自己是在天堂找到了一份工作」。

多年後,這個故事在網際網路上廣為流傳。在被KPI、PPT、微信群追著跑的時代,余華的鬆弛感成為了職場裡比鑽石還要珍貴的東西。

再講起這段經歷,余華說,自己「躺平」的底氣主要來源「那是一個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穫的年代」,累了就可以休息,養精蓄銳,繼續奮鬥便能收穫新希望。可如今已經很難這樣輕鬆地工作了,「現在如果再有人告訴你,要努力工作,你要有上進心,你就會得到很好的回報,那是雞湯,不是事實」。

余華很懷念「過去的時候」。努力就有收穫,一切都很純粹。

明亮的朋友

如願進入文化館工作之後,余華開始了大量的閱讀和寫作,接連發布《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等短篇小說。

和當時極為流行的現實主義文風相比,余華寫下的文字更加殘暴、詭異,甚至是血淋淋的。憑此,余華成為先鋒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北京文學》時任副主編李陀在看過他的作品後直言「余華已經走在了中國文學的最前面」。

1988年前後,余華獲得了一個去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機會。經歷了2次高考失利,他早已對讀書失去了興趣,他本想拒絕,但一聽說畢業了就可以有碩士研究生文憑,他又很心動。「上完高中直接讀研究生,這個聽起來很厲害」。

也是在那裡,余華認識了莫言,兩個人在一間宿舍里住了兩年,相看兩厭,分開懷念。

進入魯迅文學院學習時,莫言已經可以憑藉文章掙得稿費,是同學中唯一擁有隨聲聽的「大富豪」。不需要寫作、閱讀時,莫言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歌,然後一邊聽一邊瘋狂抖腿。當時余華正在寫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莫言則正在創作《酒國》。

莫言思考時也喜歡抖腿,連帶著桌子也一同晃動,余華只覺得靈感被一同抖了出去。

有一天下午,余華在宿舍走廊看見了一個被人遺棄的大衣櫃,叫上莫言,二人合力將衣櫃搬進了宿舍,和屋中原有的柜子組合在一起,將房間隔成了兩個單獨的區域,余華和莫言各坐一邊。

組合衣櫃中間有一條縫隙,偶爾余華還是會通過細縫看見莫言抖動的背影,莫言也覺得很不自在,於是他們又在兩個柜子之間掛上了印著港風美女的日曆,那天之後二人文思泉湧,寫稿速度也大幅提高。

余華、莫言

余華和莫言沒有上過大學,對於很多常識並不了解。拿到魯迅文學院的畢業證書後,他們一前一後搬離宿舍,幾個月之後又先後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要求他們立刻返校答辯,否則就沒有「學位」,直到這時二人才知道,畢業證和學位證並不相同,只好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學校進行畢業答辯。

余華很喜歡北京,從魯迅文學院畢業後,便一直定居在北京。莫言的老家在高密,也是他所有創作靈感的來源,所以每次需要寫作時,他都會收拾行李回到家鄉,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九十年代初,余華「趕時髦」在家裡安裝了一部座機電話,但因為使用者太少,電話一年也響不了幾次。

那時唯一會給余華打電話的人就是莫言,藉此交談近日生活和寫作進度。1994年,莫言在電話里告訴余華自己要寫一本紀念母親的「長篇巨作」,起名為《豐乳肥臀》。話音剛落,只聽余華在電話這頭爆笑如雷。3個月之後,莫言寫出了50萬字的初稿,余華一看,還真叫這個名字?!

幾年後,莫言又拖著行李箱回了高密,40天之後《生死疲勞》誕生了,余華再看,笑不出來:「媽的,怎麼寫得這麼牛逼,很嫉妒!」

余華、莫言

1995年冬,《豐乳肥臀》定稿、出版,因為書名露骨、內容赤裸,引來罵聲一片。余華本想安慰莫言,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同樣糟糕,慰問的話到了嘴邊也只剩苦笑。

那幾年,余華寫出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相比於從前作品展現出的暴戾與殘酷,這兩部更多了一些與苦難和解的意味。兩部作品發布後,眾人痛批余華背叛了「先鋒」,陷於流俗。

一片質疑聲中,余華回應,「作家不會為了一個流派寫作」,他只是想寫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那個年代的故事。

33歲那年,余華無意間讀到了史學家貝瑞孫寫給海明威的信,信中提及文學作品中的象徵手法,貝瑞孫給出的理解是: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他們不象徵任何。

這句話徹底顛覆了余華對文學、寫作的認知,於是他捨棄了此前所有的技巧,循著一個新路徑寫下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

從前他習慣賦予「苦難」厚重的意義,可那都是旁觀者的臆想和思考,「福貴和許三觀也許不會這麼想」,他開始嘗試尊重筆下人物的命運,讓大海只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

《活著》電影劇照

風波中,一位文學評論家找到史鐵生,問他如何看待好友余華的改變,史鐵生回答:「這讓我心明眼亮。」

他讀懂了余華筆下的「苦難」,因為他身處其中。

被雙腿徹底背叛後,史鐵生半生都被困在輪椅之上,病痛纏繞著他,他卻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史鐵生

每每回憶起史鐵生,余華的講述都是輕快、明亮、溫暖的。

在他講述的故事裡,史鐵生是在籃球場上坐著比賽的足球守門員、是可以在麻將桌上力挽狂瀾的牌友、是和他們一起去地里偷黃瓜的「最佳損友」,是即使遭受了命運的不公,也笑對一切,保持善良,沒有絲毫怨言的「輪椅巨人」。

余華(後排左二)與史鐵生、友人合影

之前,余華與莫言、蘇童等老友共同參加了一檔讀書綜藝,坐在有風的島嶼上,他們聊起有關文學的故事,一去不復返的黃金時代,當然,也有史鐵生。

蘇童說:「我記得鐵生的體溫。」

余華說:「鐵生,鐵生不在了。」

余華又一次想起了鐵生

網紅作家

縱使有很多人不願意承認,但2000年之後,中國文壇確實失去了很多活力。

造成尷尬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商業主義大範圍進入市場、網文崛起、影視行業的迅猛發展……娛樂方式多種多樣,「閱讀」和「寫作」已經不再流行。

這段時間裡,余華明顯放慢了自己的寫作速度,從1995年寫出《許三觀賣血記》之後10年,他的作品只有幾篇短篇小說和隨筆。

沒有人關心餘華去哪兒了——「文學」已經不重要了。

2005年,余華的《兄弟》問世。對於這部自己嘔心瀝血、竭盡全力才寫完的作品,他寄予了很大的期許和希望,本以為會得到無盡肯定,不想現實卻是「罵聲如雷,在頭頂轟隆隆響了半年」。多年前《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誕生時也是如此,面對批評和否定,余華坦言自己早就習慣了。

之後又是8年,余華寫出了《第七天》,與此同時,他的好朋友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個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籍作家。

這一年,中國文壇短暫地沸騰了一下,只是片刻,又回歸了一片死寂。余華的《第七天》沒能激起太大的浪花,莫言也再未寫出長篇新作,曾經的「難兄難弟」又一次殊途同歸。

2021年,長篇小說《文城》出版,此時余華已經61歲了。同為80年代作家,余華是為數不多一直在寫作的人,有人問他堅持的訣竅是什麼,余華的回答是:別太堅持,要不誰也扛不住。

余華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不勤奮的作家。談起2000年之後寫作速度變慢的理由,他極為坦誠地說,是因為日常生活太豐富了,分散了一些精力,直白點說就是:在玩,沒空寫作。

余華形容自己的寫作習慣是「寫一寫,歇一歇」。實在無法推進文章進度時,他就會去做一些事情放鬆一下自己,比如看球賽、看電影、讀書。

為此,他開通了所有視頻平台的會員權限、成為了B站的大會員、花400元升級了網絡電視系統,娛樂渠道不斷升級,唯有小說進度停留在原地。

這或許是「網紅作家余華」故事的起點。

2021年年初,余華發表長篇小說的消息靜悄悄地出現在網際網路上,在配合宣傳、簽售新書的過程中,余華早年關於「寫作是為了不拔牙」、「上班故意遲到2小時」的發言在網上流傳開來,完美契合了當代打工人的真實狀態。

從此開始,余華在網際網路上日漸走紅。某天中午吃飯,余華的兒子告訴父親「你上熱搜了」,余華這才知道,所謂「流量」原來是這個意思。

有人曾統計過,從2021年《文城》問世到現在,余華一共登上微博熱搜五十餘次,相關內容包括但不限於,「躺平言論」、「擺爛文學」、與史鐵生、莫言、蘇童等文壇大佬的「怨種兄弟故事」,以及著名的「潦草小狗」圖片……

余華與「潦草小狗」

去年,余華受邀參與了李健的線上音樂會,累計觀看量超過了4億,這是余華第一次對自身流量有了具象的認識,「那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流量洶湧而來,余華起先並不在意,直到商業廣告也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他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了」。「之前有一個洗髮水品牌找到我,請我去做代言人,我很果斷地拒絕了。我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個分寸我是知道的,作家做廣告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余華與李健

「我此生為之奮鬥的,不是流量,是文學。」

在成為「網絡頂流作家」的這幾年,余華不只一次回答過這個問題。他很清楚地知道,「現在說喜歡我的年輕人,很有可能根本沒有讀過我的書」;也很明白,那些迅速聚集的流量,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也會忽然消散。

他沒有想要留住什麼,因為那些本身也不是他所渴求的。

如今的「全網狂歡」只是一種巧合,流量碰巧選中了他,熱鬧的是時代,不是「余華」。

輿論如今討論的「余華現象」,更像是一種對於當下的希冀和渴望,亦或是對於舊時光的緬懷。

當有一天這種時代情緒消散了,「網紅余華」又會重新回到角落,而作家余華早已安靜地老去。

青年余華

現在再提起文學,余華說自己不可能寫出比《活著》更受人喜歡的作品了,「我只有在32歲的時候,才屬於《活著》;當我到了35歲,我就屬於《許三觀賣血記》了,現在我都不屬於他們兩個了。」

他清晰感知到了時間的流逝,也很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早已過時。

「我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年輕的時候我的夢想是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偉大的作家,但《兄弟》之後,我發現那不可能了,因為該寫的,我都已經寫完了。」

老年余華

有人曾問過余華,在所有網絡評論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余華說,是他剛在網絡上走紅那會兒,有個人驚訝地問:

「寫《活著》的余華居然還活著?我以為他不在了!」

原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了。

監製 - 她姐

作者 - 陸六六

微博 - @她刊iiiher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8025dce748cea3983d23a652ddc8bf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