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意義上的影片,尤其是好萊塢經典電影,都在想方設法竊取觀眾的時間。
酣暢淋漓的故事情節,性格各異的人物,流暢無縫的剪輯技巧,愈來愈逼真的特效......
所有的這一切,目的都只有一個:把你留在故事裡。
然而在你意猶未盡的同時,也忽略了時間的飛快流逝。
與這種竭盡全力來「偷走」觀眾時間的影片相比,有一部作品,卻試圖將時間歸還給生活——
《讓娜.迪爾曼》
全名《讓娜.迪爾曼,商業街23號,布魯塞爾1080》。
又名《我快進了》。
所有完整觀看過這部電影,並且沒有試圖快進的人,都是成大事的人,值得起立鼓掌(排除那些在觀影過程中睡著的)。
首先,這絕不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可看度幾乎為0。時長200分鐘,三個多小時,講了一個中年女人的三天生活。
這個女人容貌頗好,是一個寡婦,有一個兒子,靠做妓女維持生計。
就上面這一句話,如果讓好萊塢來拍,一定會出現一個英俊的男人,要麼也一個人帶孩子,要麼就是黃金單身漢。這個男人的出現,把女人從之前規律但無趣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然後一家N口奔向幸福光明的未來。
但香特爾.阿克曼則不。
作為《讓娜迪爾曼》的導演,阿克曼無疑是一個天才。
15歲時受到戈達爾《狂人皮埃羅》的影響迷上拍電影,被稱為「比利時最好的女導演之一」。
24歲時拍出首部長片先鋒派心理劇《我,你,他,她》,25歲便拍出《讓娜迪爾曼》,這部作品被稱為是女性電影及先鋒派電影的里程碑。
可以說,阿克曼之於比利時電影的意義,不亞於「新浪潮老祖母」阿涅斯.瓦爾達之於法國電影。
而她的天才,在《讓娜迪爾曼》中展露無遺。光是憑這一部電影,阿克曼就足以在世界電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片中飾演女主人公的,是具有世界聲譽的著名女星德菲因·塞里格。
此前經常在阿倫.雷乃、布努埃爾等世界一流導演的作品中出現,如《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資產階級的審慎魅力》。
在70年代中期,她願意出演一位25歲年輕女導演的作品,讓人由衷佩服歐洲藝術電影的人文傳統。
就如上文所言,《讓娜迪爾曼》的情節一句話就可以總結:一個中年寡婦迪爾曼的三天日常生活。
起床,給兒子做飯、擦鞋、叫他起床上學,吃飯,織毛衣,買菜,整理床鋪......日復一日的重複,99%都是極其普通乏味的。
拍攝手法也幾近為無——固定長鏡頭,中景景別,全片幾位總共也就十幾個。
如果說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就是剩下那1%:迪爾曼每天下午都會在家接待一位嫖客。但是電影在這唯一能夠勾起觀眾們「窺視欲」的地方卻非常「吝嗇」。
客人按門鈴,迪爾曼起身開門,幫客人掛帽子、圍巾,兩人進臥室,出臥室,交還帽子、圍巾,客人付錢,開門走人。
然後就沒了,前後只有兩分鐘。
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給我看這個???
相反地,影片卻願意在許多日常瑣事上花上大量的時間,比如花十分鐘拍洗碟子,十五分鐘拍沖咖啡。
簡直,忍無可忍,只想伸出手,按下快進鍵,然後吶喊,洗碟子有什麼好拍的!!!
但問題就在這裡,實際上現實生活中洗碟子花的時間更長,為什麼我們卻無法忍受這十分鐘呢?
因為通常的電影要麼會刻意的省略時間,將多餘的動作或情節通過剪輯略去,只給觀眾看吸引人的部分。
要麼會拚命加大時間跨度,幾十年的時光一個鏡頭就切過去的。
其中最強悍的當屬庫布里克那部《2001漫遊太空》,一根骨頭擲向空中瞬間就變成了太空中漂浮的飛船。
但在《讓娜迪爾曼》中,阿克曼卻刻意保持著一種戲劇風格,將故事發生的時間放慢,直到接近真實的時間。
這種「實時電影」的形式,在阿涅斯.瓦爾達的《五至七時的克萊奧》中也有展現,一個著名女歌手在等待癌症通知單。
銀幕上故事發生的兩個小時,就等於觀看電影所花費的時間。
無聊嗎?乏味嗎?看著一個中年女性買菜做飯收拾屋子的一天?如果你看的非常煩躁,那阿克曼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令我們無法忍受的三個小時,許多女性要忍受幾十年。
時間的拉長造成了一種特殊的「間離」效果,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承受著時間的冗長與乏味,從而對女性的命運進行深度的思索。
面無表情不停做家務的中年主婦,儘管家庭生活看似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大塊懸浮在她周圍的時間常常將她逼迫得無所適從,虛浮的時間讓她的生存處於一種百無聊賴的狀態之中。
例如在閒適的晚間時光,她的兒子可以坐在沙發上專注地看書,而她則相繼嘗試寫信、看報、織毛衣,但每件事情都欲行又止,半途而廢。
此外,她兩次喝咖啡的情形顯然是百無聊賴的心理感受在行為上的一種外化,是一種刻意打發時間,卻毫無生氣的行為。
男性大多是在利用時間,而女性卻要來抵禦和對抗時間。
女性總是在特定的時間重複相同的動作,家務勞動正是一種典型的具有這種特徵的工作。
它很容易將女性的一天二十四小時變成固定時間與確定動作相對應的一個又一個重疊累加的圓環,這個時間圓環很難帶給女性生活質的變換,而只是日復一日量的沉積。
影片《讓娜·迪爾曼》則清晰地讓我們看到了這種女性時間的環狀結構,讓我們看到時間在侵襲咬噬著女性生命的同時也解除了她的行動能力。
時間就像黑洞一樣,讓她們產生壓抑已久又無法逃逸的內心感受。
它對女性心理的巨大擠壓在影片《讓娜·迪爾曼》中最終導致了女主人公無法突圍的總爆發。
時間這一哲學意義上玄奧難解的維度,在向女性生命的切近與攪擾中鐫刻下它的種種形跡,給出另外一種存在的真實。
而迪爾曼的爆發,就是在影片將近結束時,毫無徵兆地用刀殺死了一個嫖客。
為什麼?
我們不知道,因為影片根本沒有給我們理解迪爾曼,或與迪爾曼產生共情的機會。儘管我們事無巨細的觀看了她整整三天的生活,但幾乎對她一無所知。
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固執地只讓家裡亮一盞燈,是為了省電還是什麼?她發獃時在想什麼?
影片全部拒絕給出答案,迪爾曼是一個沒有深度,沒有歷史,沒有感情的平面人物。
既然她看不出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她就可以代表任何一個女人。就像網友評論中所言「一個女人的史詩就是所有女人的史詩」。
《讓娜·迪爾曼》無疑是阿克曼最具實驗氣質的反傳統佳作,它反主角,反衝突,反戲劇化,反好萊塢,它唯一不反的便是生活本身。
無論看的過程有多痛苦,有多少次想要快進,但是相信我,堅持看下去。看完你就會明白,女性生活的乏味與痛苦,在這部電影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現。
戴錦華老師在《霧中風景》一書中寫到:現代中國女性文化困境之一,聯繫著個人與個人主義話語的尷尬與匱乏。
無論是「姐姐妹妹站起來」,還是「婦女能頂半邊天」,中國的女性主義總是在男性的號召下完成的,甚至是「男性化」的女性主義,缺少女性自覺的反抗。
最近,又出現了一個針對爭取權利的女性的諷刺性名稱:女拳豬義。污名化不說,這種趨勢特別容易引起男權的反撲。
一旦你開始呼籲女性權利,一旦你被認為「敏感」,就會被冠以「田園女權」或者「女拳豬義」之名。
在信息時代的今天,我們需要女性個體去站出來,去表達,即使這種表達並不是完全正確的,至少我們擁有發聲的機會。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女權主義並不是鼓吹男女對立。
正如法國新浪潮老祖母瓦爾達所說:「我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但男性和女性應當是彼此相愛的,而不是彼此對立的。」
而這部《讓娜.迪爾曼》就是我們了解女性的一處絕佳窗口。
文/倒映電影作者:映映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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