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當中，我論述了薛姨媽為何要為了家族的利益而犧牲寶釵的感受。這樣的犧牲，直接導致了寶釵在賈府當中尷尬的生存狀態。曹公在書中對寶釵秉持一貫的冷淡態度，對涉及她內心感受的描寫通常都是暗度陳倉，這裡，他也沒有直接提到寶釵的處境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書中的幾個細節卻向我們完善了寶釵在賈府的狀態。
寶釵在賈府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她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自己行為的影響，關照他人的感受。也是因此，當我們在閱讀有關寶釵的段落時，常常會產生一種她在「端著」的感覺，因為她的狀態幾乎從來不是鬆弛的，而是時時緊繃著的。黛玉初次入賈府的這種謹慎而高度應激的狀態，恰好是寶釵一直以來的常態。王熙鳳在評價寶釵性格的時候就說她「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是一種為人處世的高超技巧，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約束？
寶釵過生日的時候，賈母提出要出資二十兩銀子來慶賀她將笄之年，名為慶生，實為隱晦拒絕「金玉姻緣」。鳳姐最敏感，感受到老祖宗的敲打之意，笑著打趣了一大串，核心意思就是說這二十兩銀子「這個夠酒的夠戲的？」
儘管賈母和鳳姐的意思已經比較明顯，但由於薛家的政治目的，寶釵不能接招，反而要承色賠笑，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仍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行事。賈母問她喜歡的食物和戲文，她揣度著老祖宗的喜好，刻意說了一些「甜爛食物」和「熱鬧戲文」。就在這次生日會上，她還在講論戲文哲學時，被黛玉搶白了寶玉，「還沒唱山門呢，你就妝瘋了」。這時寶玉固然是被女朋友敲打了而尷尬，想必寶釵也能感覺到那種酸意吧。然而這時作者卻沒有描述任何寶釵的反應。87版電視劇揣度寶釵的性格，在這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確實，她的涵養和矜持，不允許她在這裡發表任何看法或者有任何動作。整體而言，這個生日，寶釵過得著實不爽。
不光這個生日，寶釵在賈府的日常狀態就是如此。文中45回曾寫到，她每天要去賈母和王夫人這裡省候兩次，還要承色陪坐，還要與園中姐妹度時閒話，一整天都在高度緊張的社交當中度過。特別是這個「度（duó）時閒話」極為傳神，對於寶玉探春等其他人來說非常放鬆的姐妹間的社交，寶釵卻是恨不得定下日程表，「每五天應該走遍整個大觀園一次，每月初一初六等日子該去瀟湘館，初二初七等日子要去秋爽齋」云云，來確保社交不重不漏。這樣的社交對她來說，恐怕也是很重的負擔。但就算為了趙姨娘輩一句「會做人，很大方，……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寶釵也得如此行事。
寶釵時刻關照他人的感受，可在賈府，她自己的感受有時卻並不受重視。人們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寶釵就是那個不會哭的孩子。她過分的懂事，過分的矜持，使得大家似乎都覺得她是個隨和好說話的性子，得罪一點半點的不要緊。
比方說，賈母便不怎麼關心寶釵的喜好和感受。不光是寶釵的生日上，賈母受用了自己喜歡的食物和戲文，在日常時，賈母對寶釵的態度也有些霸道的意思。清虛觀打醮一回，寶釵聽說初一要去打醮，第一時間明確拒絕，說怪熱的，不想去。此時賈母的反應是「向寶釵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聽見沒，這不留餘地的祈使句，不僅是寶釵，連薛姨媽也跟著安排得明明白白。對此，寶釵雖然有些勉強，也是「只得答應著」。
另外，後文賈母看到寶釵的房屋十分簡陋時，也是完全沒有過問寶釵自己的意思，便做主給寶釵安排了幾樣古董字畫等放在屋裡，雖然說是為寶釵好，但到底還是沒有問過當事人自己的想法，顯得有點武斷了。
不光是賈母，連寶玉這個護花使者，對待寶釵有時也不太留情。書中曾借襲人之口提到過，寶釵有一次在寶玉這裡談講經濟仕途，寶玉嗐了一聲，抬起腳就走了。襲人說：「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從寶釵的視角來看，這真的是因為她「有涵養，心地寬大」，才不與寶玉一般見識嗎？實在是她客居賈府，又想要謀求金玉姻緣，沒有立場發這個脾氣呀。
也許正是因為寶釵脾氣好，心地寬大，寶玉說話才越發造次。那次寶玉當著賈府眾人的面將寶釵比作楊妃，還說她「體豐怯熱」，徹底把寶釵惹毛了。這裡，寶玉確實是因為好不容易把女朋友林黛玉哄好了，所以得意忘形，但同時也是對寶釵確有輕慢之意，嘴裡才沒有遮攔。也許寶玉潛意識裡就會覺得：「哪怕玩笑開得過分一些，寶姐姐也不會真的生我的氣。」其實寶玉沒有料錯，寶釵雖然「登時大怒」，卻真的沒有怎麼教訓寶玉。她只是當時嘲諷了寶玉一頓，後續也沒有對寶玉有什麼情緒，這件事就輕鬆地過去了。然而，寶釵沒有當場發作，難道就能說明她也沒有覺得難過，就能說明她內心沒有受到傷害嗎？她只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能發作罷了。
這次寶釵與寶玉鬧矛盾的描述，也許也可以看做是襲人口中那次不愉快的明寫。同樣是寶玉得罪了寶釵，襲人所說的那次，也許寶釵心中也十分不快，只是也礙於自己的身份，不能發作，反而還要「過後還是照舊一樣」，而不管是寶玉還是襲人，都沒有注意到寶釵的情緒波動，也從未考慮她內心受到的傷害。思及此，不由得又多心疼寶釵兩分。
然而，寶釵的步步留心，寶釵的不受重視，還並不是她的全部遭遇。寄人籬下的心理壓力，由此招致的閒話與排擠，才構成最具殺傷力的一環。而這種心理壓力和閒言碎語，幾乎是一種無形的傷害，它像是一種氤氳的氣氛，籠罩在寶釵的日常生活里，即使她理智又從容，還是很難抵抗它的侵蝕。
明面上，寶釵的人緣確實是很不錯的，曹公開篇就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但天長日久地住在賈府，哪怕是賈母親自撐腰的親外孫女林黛玉，也過得「風刀霜劍嚴相逼」，連吃個燕窩粥都要瞻前顧後，不敢興師動眾，何況是舉家寄居的寶釵？因此，寶釵在聽到黛玉說起寄人籬下的苦楚時，動情地說：「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這裡，寶釵這句話並不是只為了安撫黛玉，而很可能是真的心中有所感悟，覺得與黛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而且正是因為黛玉所說的，寶釵「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卻還是舉家住在賈府，寶釵所受到的閒言碎語，恐怕比黛玉只會多不會少。
文中還有一個細節能夠佐證寶釵的處境。57回，寶釵見到岫煙在大觀園裡過得很艱難，每個月的月例銀子因為邢夫人的剋扣降成一兩，還要時常打點迎春處的丫鬟婆子，寶釵這時的反應是先「愁眉而嘆」，又語出安慰，而且句句切中岫煙的問題根本。她首先對岫煙做情緒安撫：「你只管耐些煩兒，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又提出非常實際的建議：「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最後是給予物質上的幫扶：「倘或短了什麼，只管找我去」。這一席話下來，邏輯清晰，觀點具體，這樣的話若是換了蜜罐里泡大的寶玉等人，即便再有同理心，也是斷斷說不出來的。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寶釵對於邢岫煙正在經歷的困境是非常了解的，並且她能夠深刻共情。除此之外，她給岫煙提出的建議已經具體到如何應對難纏的丫頭婆子，這可以表明寶釵對於賈府內厲害的丫頭婆子的嘴，是深有體會，而且感同身受的。進一步推想，寶釵寄居在賈府，大抵耳邊也能聽到許多的閒話，而她這麼多年來總結出的經驗，也可能正是「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
寶釵的日常一定遭受到了閒話，另一個稍微直接一點的證據是，那次薛蟠口無遮攔說寶釵「行動護著寶玉」時，寶釵空前崩潰。如果寶釵的日常生活當中壓力沒有這麼大，特別是如果沒有其他人說過和薛蟠這句差不多的話，以寶釵的理智和控制力，不太可能會哭成這樣。這一點我在《寶釵的假笑面具》一文當中已經有分析，此處就不贅述了。
如此看來，如果說黛玉在賈府過得風刀霜劍嚴相逼，寶釵又何嘗不是如此。並且，寶釵由於鮮有情緒的出口，比黛玉的生活還要更多一份壓抑和辛苦。如果寶釵經歷的這些事情，換了是黛玉來承受，恐怕黛玉還得多折幾年的壽。然而，寶釵是一個心理承受能力很強的人，面對這些費人心神的社交、他人對自己感情的忽視，以及下人細碎的惡意和排擠，她沒有退縮，也沒有為此消磨自己的意志和熱情。
其實，寶釵的堅強和勇敢，遠不止被動地頂住賈府生存壓力這一點。下一篇文章，我便會詳細地剖析寶釵在自己內心的挑戰與苦難當中，如何更加堅強而悲壯地奮鬥。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