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夢——《紅樓夢》與《邊城》悲劇性的比較

2023-09-14     少讀紅樓

原標題:千古一夢——《紅樓夢》與《邊城》悲劇性的比較

前言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代表之作,敘述了一個繁華富貴之家的衰落,但不同於以往的古典小說,作者沒有選擇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通過塑造「幾個異樣女子」,並哀悼她們「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悲劇命運,以及寶、黛、釵的愛情糾葛,映照出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由盛轉衰,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的必然趨勢。「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近荒唐」,人間的悲劇豈會有終止。

時隔150年——五四新文學時期,一部具有濃郁東方古典韻味的現代性小說《邊城》誕生了。小說描寫了,湘西邊陲小鎮——茶峒,那裡山水相依,平靜祥和,人情淳樸,一切都那樣美好,小說的情調就像一首悠長的田園牧歌。但作者沈從文批評有些讀者說「我的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於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所以要理解《邊城》既要看到人性美,自然美,也應該看到那作品背後隱藏的悲痛——即那些心靈優美對愛有熾熱追求的人,在愛的糾葛中無可避免的走向悲劇命運的悲痛。翠翠父母、翠翠、儺送、天保之間愛情悲劇。這些都好似溪面上升起的薄霧,籠罩在茶峒上空,陰鬱又透著悲涼。

兩部作品跨越中國近一百五十年的歷史,都給讀者強烈的悲劇感,並有諸多的相似之處。因此,本文將從藝術表現、意蘊層次以及悲劇性成因三個方面論述二者的相似性。所以,本課題的研究有利我們更全面理解兩者悲劇性的共同之處以及為理解《紅樓夢》的現代性和《邊城》的古典性提供了一定的參考。

一、 悲劇藝術層面的相似性

悲劇文學一般是通過塑造具有悲慘命運的人物並安排這些人物走向毀滅給人以強烈的悲劇審美體驗的文學作品。《紅樓夢》《邊城》便是這樣的作品,它們在人物塑造、情節安排以及審美體驗這些藝術層面是有相似性。一是兩者都塑造了具有悲劇命運的女性人物;二是兩者都設計了相似的愛情悲劇情節。

(一)群芳凋零的人物悲劇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其突出的藝術成就之一在於作者塑造了千人千面的人物形象,在這些人物中描摹最為生動傳神的當屬紅樓群芳——金陵十二釵。她們如春天盛放的百花,各有各的美麗,但令人惋惜的是她們終究難逃「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悲劇命運。晴雯風流靈巧卻招致誹謗,最終早夭;林黛玉父母早亡飄零無依,一生鍾情終為情而亡;妙玉一生求潔,但人生結局卻是被強盜玷污;香菱幼年被拐受盡打罵一生無依,最終被夏金桂折磨致死等等。曹雪芹將她們置於人生的、社會的、時代的各種矛盾衝突中,哀嘆她們「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命運。

《邊城》中主要的女性人物的命運同樣是悲劇性的。翠翠母親的愛情是悲劇的。小說這樣敘述「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唱歌相熟後,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係。 有了小孩子後,這屯蘇兵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 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屯戍兵士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應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 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 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 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並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 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 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後,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1]翠翠的人生同樣是悲劇的,她自生來雙親便離世,年齡漸長情竇初開卻陷入兩難境地,最終爺爺離世、儺送遠走,只剩自己在無盡地等待。

由此可見,《紅樓夢》和《邊城》在人物塑造的藝術層面有相似性,都通過具有悲劇命運的女性人物,強化讀者的悲劇審美體驗,加強小說的悲劇色彩。

(二)情不由己的愛情悲劇

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2]在故事情節上《紅樓夢》和《邊城》都將美好愛情的毀滅。兩位作者都設計了愛情悲劇,並且,《邊城》和《紅樓夢》的故事主人公之間的愛情糾葛和故事情節的構思有著相似處。

《紅樓夢》中有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矛盾, 《邊城》中有走「水路」與走「馬路」的矛盾。寶玉喜歡黛玉,但傳統觀念中金玉才是良配;翠翠喜歡二老頭,都認為走馬路好、大老好,求婚的也偏偏是大老。《紅樓夢》有絳珠仙子還淚,淚盡而亡的神話,《邊城》有江面上升起的薄霧——翠翠母親的愛情悲劇,像江上的薄霧一樣籠罩著翠翠。兩個愛情悲劇似乎都帶著濃重的宿命色彩。世俗觀念、宿命都在拆散著這兩對有情人,但更大的原因在於他們之間存在著隔膜。寶玉深愛著黛玉,但黛玉卻哀嘆「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翠翠與二老相互喜歡,但都沒有表明各自的心意,大老的死更加重了他們之間的隔閡。這兩個愛情故事在關係糾葛、矛盾衝突以及形成原因都是極其的相似的。因此,導致的結局同樣是相似的:最後寶玉和黛玉的愛情終於黛玉淚盡而亡,寶玉出家;翠翠和二佬也只剩翠翠無盡的等待。

由此,我們可以說《紅樓夢》和《邊城》在故事情節的設計是相似的,都以三角關係的糾葛,外在宿命觀的影響,主人公相互間的心靈隔閡等等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因素。這些情節都加劇了矛盾衝突,加強悲劇藝術的感染力。

二、 意蘊層面的相似性

著名美學家葉朗教授在《說不完的〈紅樓夢〉》中說「文學藝術作品的內容,我們一般稱為意蘊,而不稱為意義。意義必須用邏輯判斷和命題的形式來表達,意蘊卻很不容易用邏輯判斷和命題形式來表達。意義是邏輯認識的對象,意蘊則是美感。」[3]我們讀者在閱讀《紅樓夢》和《邊城》時在會發現兩者在意蘊層次有許多相似處,因此基於此,我將從歷史內容層、哲學意味層、審美情韻層,文學作品意蘊的三個層次進一步闡述。

(一)作者對有情天下幻滅的反映

在中國「情」作為一種文學觀念被運用於文學創作盛於明中葉,代表者如:李贄、徐渭,而最推崇「至情說」並將其運用於創作實踐中的是湯顯祖。他在《牡丹亭》序言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4]湯顯祖的美學思想核心是「情」即追求人性解放,肯定人性價值。湯顯祖將人類社會為兩種類型:「有情之天下(自然人情),有法之天下(封建的社會規範)」認為封建社會的觀念、規範、習俗是有法之天下而不是有情之天下,並且有情之天下將被有法之天下蠶食並終將走向幻滅,所以他在《牡丹亭》中安排了杜麗娘因情成夢,在夢中追求有情之天下。

《紅樓夢》中多次寫到戲曲以及戲曲元素,比如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直接引用《牡丹亭》的戲文,可見曹雪芹深受明中葉戲曲特別是湯顯祖「至情說」文學思想的影響,《紅樓夢》第一回也說本書「其中大旨談情」。

湯顯祖通過因情成夢、杜麗娘還魂的設計來追求有情之天下,《紅樓夢》則通過創造大觀園——賈寶玉和紅樓少女們的青春王國來追求有情之天下。《紅樓夢》八十回之前,大觀園是充滿著少女的嬉笑、青春的歡暢的樂園,紅樓群芳們在大觀園中賦詩、喝酒、行酒令、唱小曲。在這裡,人性得到解放、青春之美得以彰顯,自我價值與存在也會被個體所感知。可以說,大觀園是青春的世界,詩意的世界,是有情之天下。但作者卻安排大觀園這個有情之天下,被現實有法之天下所包圍,並受其蠶食,如:封建禮教觀念下產生的流言蜚語,最終讓晴雯慘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迎春無法自主自己的婚姻,最終受虐而死;司棋撞牆;芳官出家;探春遠嫁等等。大觀園漸漸呈肅殺蕭瑟之秋景,有情之天下終究成為幻滅。而文中「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一章寫王熙鳳壽宴之盛卻多為禮盛而情淡,但寶玉可以因不了情為金釧暫撮土為香,表現了那個時代禮教盛而真情滅。

紅樓夢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脂硯齋說《紅樓夢》是「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有情之天下的幻滅是《紅樓夢》悲劇意蘊深刻的原因所在。《邊城》同樣如此,沈從文談及邊城創作的初衷時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這不正是湯顯祖、曹雪芹追求的有情之天下嗎?不正是對人性的肯定和個性的解放的追求嗎?所以邊城理應是有情之天下,可是邊城像被薄霧籠罩著一般,透著一股悲涼。我們看到的邊城桃園世界的結局是:翠翠父母殉情,大老慘死,二老出走,獨剩翠翠在無盡的等待。這些悲劇發生以及桃園世界幻滅是因為作家不能脫離現實而去創造,換句話說,邊城也逃不過有法世界的蠶食。我們分析《邊城》中這些悲劇發生的原因,不難發現:翠翠父母的殉情究其根本在於改土回流遺留下的屯兵制與人性追求自然生活間的矛盾;翠翠和儺送天寶之間的愛情悲劇,在於走水路還是走馬路間的矛盾衝突;凌宇也說「翠翠和二老之間站起的那座碾坊,是一種物化的人格力量。在它上面凝聚著封建買辦婚姻的本質。」[6]這些哪一個不是世俗規則,對自然人情的破壞異化呢?因此,茶洞這個世外桃源、有情之天下還能存在嗎?能不走向幻滅嗎?

由此可見,《紅樓夢》和《邊城》都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但兩者營構的有情之天下都被有法之天下包圍、蠶食,最終幻滅。從作品意蘊的歷史內容層次分析,有情天下的幻滅中這一表象反映的是封建性對自然人性的壓迫和扭曲的歷史本質。這一深層次的原因是兩部作品中作家所要反映的。

(二)作者對人生無常的哀嘆

「常」是恆定的、有規律的、無限性的。而「無常」則是一切都在偶然的變化中,它是佛教看待萬物的基本態度和觀點。《金剛經》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種觀念深刻地影響中國文人的世界觀,人生觀,並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反映出來。《紅樓夢》和《邊城》的作者便都表達了對「生死無常,命運無定」哀嘆。

《紅樓夢》處處體現著生死無常的幻滅感。如:開篇第一回攜寶玉下凡的一僧一道便說「樂極生悲,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而小說的結尾寶玉選擇皈依佛門,便是寶玉經歷了晴雯之死,黛玉之死等諸多生死無常的事件後,認識到人生終不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再比如:黛玉的《葬花吟》中「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以及《恨無常》中寫「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這些詞曲無一不是作者對生死無常感慨!曹雪芹如是感慨,沈從文亦如是。生死無常同樣貫穿在《邊城》的整個敘事中。翠翠父母的死、爺爺的去世,天寶的死亡,一個個都來的毫無徵兆。最後那句「那個人或許永遠不會回來,或許「明天」回來!」應該是沈從文面對生死無常發出的悲嘆吧!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死無常的悲,在於生命的有限性。更令人悲嘆的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有著無限的變幻。婚姻、愛情、禍福、死生一個人真正可以把握的又有多少呢?《紅樓夢》中襲人一心認定自己將是寶玉陪房丫頭,因而早早地與寶玉領會了「風月之事」,並且對寶玉的照顧,體貼周到甚於他人。可襲人哪裡想到寶玉最終看破紅塵歸於茫茫呢?命運的安排最終是「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紅樓夢》講「分離聚散皆前定」可「紅樓十二曲」《終身誤》卻寫「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枉凝眉》更是說「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前世安排的緣,也抵不過人世間的變化無窮啊!寶玉、寶釵、黛玉之間是如此,一老、二老、翠翠亦是如此。《邊城》開篇以一場唯美邂逅的愛情開始,呈現給讀者一個理想的愛情模式,讓讀者不禁假想出一個完美的結局。可一系列的偶然變化:二老被提親,大老突然離世,爺爺死亡都打破著這個美好的結局。作為後人和局外人,我們或許可以從社會歷史的角度分析敲定這個愛情悲劇是歷史的必然。「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對於局中人呢?他們或許只能發出命運不定,變幻無常無可奈何的感慨吧!對沈從文來說《邊城》中人物的命運仿佛茶峒依山勢流走的小溪,天干則旱,氣潤則漲,入江河歸大海。

《紅樓夢》和《邊城》都是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的第三種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7]因此我們說《紅樓夢》和《邊城》的悲劇意蘊深刻雋永,就在於作者揭示出個體生命在面對人生無常時的無可奈何,更觸及到人的存在性問題的哲學命題。

(三)愈優美愈悲劇的審美體驗

《紅樓夢》的悲劇美是通過賈府的漸漸衰敗以及那些青春少女無一例外地走向毀滅的結局表現出來。比如:《紅樓夢》前面寫元春省親時,賈府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到但最後被抄家成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故事的前期,大觀園中的少女都是美麗動人,青春熱情的。比如:史湘雲醉眠芍藥裀、寶釵撲蝶,都表現了這些少女的青春之美,可最後這群少女一個個走向了「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悲劇。由此可以看出《紅樓夢》在塑造悲劇效果有兩大特點:一是悲劇感是隨情節發展的深入越來越重;二是以優美反托悲劇,以加強讀者審美體驗。

《邊城》同樣如此,讀者在欣賞邊城的湖光山色,醉心於它的寧靜祥和的同時,也能感知到人物命運越來越走向不確定性甚至毀滅性。人物命運的悲劇如江面上升起的薄霧,籠罩在小說人物之間,也籠罩在讀者眼前。如:《邊城》開篇二佬泅水抓鴨、與翠翠鬥嘴以及兄弟二人的日常這些都是一派天真爛漫,爺爺與翠翠、爺爺與邊城中的人他們之間的相處都是那麼溫情。但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死亡、離別、悲情代替了溫情、天真爛漫,而前後對比的反差加重了《邊城》的悲劇感。所以《邊城》也是隨著情節的推進悲劇感越來越重,它同樣有《紅樓夢》那種愈優美愈悲劇,故事愈發展悲劇感愈重的審美體驗。

所以我們可以感受到《紅樓夢》和《邊城》給讀者審美體驗是相似的,即愈優美愈悲劇,故事愈發展悲劇感愈重。

三、 悲劇成因的相似性

尼採在《悲劇的誕生》中所說的「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我們暫時逃脫世態變遷的紛擾。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到它不可遏制的生存慾望和生存快樂。」[8]所以悲劇的意義不終止於個體毀滅後的悲嘆。而在於從人生的悲劇中獲得審美快感並激發閱讀主體內心向死而生的力量。要獲得這種力量必須分析悲劇的成因,清理瓦礫,在廢墟上建立樂園。《紅樓夢》和《邊城》都給讀者深切的悲劇審美體驗。感之切,思之深,兩者悲劇性的成因有著相似性:一是時代悲劇的影響,二是創作主體悲劇意識的反映。

(一)時代悲劇的影響

國家不幸,詩家幸。似乎偉大的文學作品的誕生都預示著一個時代走向衰敗。《紅樓夢》誕生於中國封建時期的最後一個盛世—康雍乾盛世。但盛世下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政治腐敗、經濟結構單一、生產力落後、思想保守。這些在《紅樓夢》中都有反映。

經濟上:小農經濟為主要的模式,地主階級土地所有制讓農民無法從土地上解放出來,所以無法產生類似西方資本主義新的經濟模式。社會經濟看似繁榮,實則已無發展的前景和張力。

政治上:賈府中的男人也就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代表,一個個荒淫無度,一味的只顧享樂。賈敬只愛求仙練丹,賈赦貪迷女色,賈政庸碌無能,賈珍、賈璉、賈蓉等年輕子弟只是一味貪念酒色,紈絝至極。統治階級的腐朽必然導致吏治的腐敗,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一回便可看出封建官僚體制內部早已腐朽不堪。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如此政治經濟環境下思想的保守落後可見一斑。如:推崇假道學——賈敬葬禮上年輕一輩表面守靈,暗地裡行骯髒之事。這時儒家的思想早已成為皇權至上的附庸以及維護統治的工具,迎春的悲劇便是「父母之命,謀妁之言不可變」這一頑固的儒家觀念所至。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一個家族走向落敗,個體生命走向毀滅是必然的,《紅樓夢》誕生於這樣充滿悲劇的時代,註定了它的悲劇性取向。

《紅樓夢》是預示了中國傳統社會的哀落,《邊城》則寫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這時舊的傳統在漸漸退出,但影響根深蒂固,新的觀念形成新的思想衝突,也在影響著人們的命運選擇。翠翠是走傳統的水路(鄉村文明)還是走新式的馬路(現代文明),成為了她愛情悲劇產生的主要原因。翠翠的悲劇實際反映的是現代文明和鄉村文明的衝突。這一根本上的矛盾衝突是這個時代的悲劇,所以邊城中的悲劇是時代悲劇的縮影。

(二)創作主體悲劇意識的反映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紅樓夢》和《邊城》便是曹雪芹與沈從文傾注了強烈個人意識的作品。而兩人特殊的人生境遇形成的悲劇意識又深深地影響了他們的創作,這也是《紅樓夢》與《邊城》悲劇性成因之一。

劉夢溪說「就像《紅樓夢》是一部震撼人們心靈的大悲劇一樣,《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生活經歷也是一個大悲劇。」[9]縱觀曹雪芹一生,他的命運隨家族盛衰而起伏。幼年時曹家受康熙重用,顯赫一時,曹雪芹因之度過了一段錦衣玉食,華貴至極的生活。但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由於雍正和康熙的政權交替,曹家被抄家,至此少年的曹雪芹艱難坎坷,而後餘生悲慘度日,中年喪妻,晚年幼兒夭折。在經歷了家族的盛衰之變和人生的無常,曹雪芹回顧自己一生,思考人世的複雜多變,悲嘆運命的無常變化,並「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將這些思考傾著於《紅樓夢》中。而在創作《紅樓夢》的過程又深化了曹雪芹的悲劇意識。曹雪芹的悲劇人生和《紅樓夢》的悲劇意蘊相輔相成,便使《紅樓夢》成為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

沈從文雖沒有像曹雪芹一樣經歷前後落差巨大的人生起伏,但是時代巨變下,沈從文見多了個體生命的消亡,他在《從文自傳》中寫到「聽說衙門口有那麼多人頭,還有一大串人耳朵,正與我爸爸平時為我說到的殺長毛故事相合,我又興奮又害怕,興奮得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洗過了臉,我方走出房門,看看天氣陰陰的,像要落雨的神氣,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這時照例可以聽到賣糕人的聲音,以及各種別的叫賣聲音,今天卻異常清靜,似乎過年一樣。」並嘆慨到「但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於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10]這樣的人生經歷不能不使沈從文產生對個體生命存在的單薄感與生死無常的幻滅感這些悲劇意識。反映到《邊城》是翠翠父母、大老、爺爺的死亡,都那麼突然,而沈從文的書寫是那麼冷峻。此外,沈從文的愛情婚姻並不順利,他與妻子張兆和的生活背景相去甚遠,兩人年齡、家境等諸多方面都有巨大的差距,就如同翠翠與二老之間站起的那座碾坊,死去的大老,他們無法邁過去,沈從文與張兆和也無法邁過他們之間的生命鴻溝。邊城的白塔塌了,二老遠去了,現實中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婚姻也破裂了。沈從文的愛情經歷產生的悲劇意識反映到《邊城》中成了翠翠的愛情悲劇。

四、結語

《紅樓夢》與《邊城》所內蘊的悲劇性,在以往的研究中對各自的藝術表現、悲劇意蘊、以及悲劇的成因都有深刻全面的討論,但是對這兩部作品悲劇性的對比研究卻很少見。本文從藝術表現對比了二者人物命運,情節安排的相似性。之後,分析二者在從歷史內容層、哲學意味層、審美情韻層三個意蘊層次的相似性。最後,深入探究二者悲劇性成因的共性。

作者:孫澤正,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1]沈從文.《邊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2-3.

[2]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M].1956:56

[3]葉朗.《紅樓夢的意蘊》.見《紅樓夢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15.

[4]湯顯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

[5]沈從文. 《沈從文文集》[M]. 花城出版社,1984: 45.

[6]凌宇. 《從邊城走向世界》[M].香港:三聯書店出版,1985:243

[7]王國維. 《〈紅樓夢〉評論》[M] .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

[8][德]弗里德里希·尼采,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三聯書店,1987:71.

[9]劉夢溪. 《曹雪芹和他的文學世界》.見《紅樓夢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

[10]沈從文. 《從文自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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