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序志》:劉勰的學術觀 | 社會科學報

2023-07-28     社會科學報

原標題:《文心雕龍·序志》:劉勰的學術觀 | 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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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志》是《文心雕龍》統馭全書的序言,劉勰在篇中全面細緻地闡述了寫作《文心雕龍》的緣由、動機、內容體例、方法等。我們可以深入了解劉勰在《序志》中所體現的至今仍有借鑑和啟迪意義的學術觀。

原文:《文心雕龍·序志》:劉勰的學術觀

作者 | 西北師範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羅立桂

圖片 |網絡

樹德建言與經世致用:

劉勰的學術價值觀

「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製作而已。」面對浩渺空間和綿綿無期的時間流逝,人容易產生歲月易逝、人生苦短,但苦於籍籍無名的焦慮感。那麼,如何克服人生的有限性,實現人生的終極價值呢?《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認同的追求人生不朽價值的途徑,而古代知識分子往往選擇通過「立言」來獲得聲名,將學術創造和智慧通過寫作流傳於後世,從而實現人生的永恆價值。「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同容易速朽的身體相比,名聲是可以跨越時空久遠流傳的,而對知識分子來說,獲得不朽聲名的適宜方式就是「樹德建言」,君子要以文名世、立身。劉勰將學術研究同人生價值的實現聯繫起來,認為通過寫作可以克服人生的有限性,成就「名山事業」,實現不朽的人生價值。有學者說過,劉勰「欲通過這部論著表述、傳播自己的心聲(包括才智抱負以及對文學的思考),憑藉論文的卓越貢獻實現足以不朽的自我價值」。

學術研究不僅有益於實現個人的生命價值,更有益於國家、社會和群體。「經世致用」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階層秉持的占主導地位的價值觀,古人在學問和知識追求上不務空談、不尚空疏,推崇做學問要切合實用,能夠「傳道濟民」,有助於國事和社會治理。劉勰尊崇聖人孔子,認為通過注釋經書,能夠闡明、繼承聖人的思想,而研治、闡發聖人思想的學術活動是追求經世致用價值的。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從產生之時就具有強烈的經世傳統,劉勰在《序志》篇中通過敘述「隨仲尼而南行」的夢境,表明了他追隨孔子、尊崇儒家傳統的志向。劉勰之所以選擇論文,看重的也是文章作為經書的輔佐而具有的治理世事、切合實用的功能,即《序志》中所說的「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在《程器》篇中,劉勰進一步提出知識分子應該有的志向,即「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樑」,同時也是對論文章、做學問要有益於國家社會治理的經世致用功能的強調。

經世致用的價值追求決定了,劉勰不主張虛文浮詞的作文傾向,也反對不切實際的空虛之學。他十分看重學問的現實性,重視學術研究貼近現實的程度及其對現實問題的回應和解決能力。劉勰論文具有明確的現實針對性,由於當時文壇存在的文章寫作趨向是「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劉勰對當時的浮靡文風和形式主義追求不滿意,希望通過論文實現文壇救弊,改變不良文風,確立正式。而文章寫作正式的確立和健康文風的建立必須通過「宗經」「返本」來實現,其實就是世俗寫作如何經典化的問題,但凡一個時代文風有問題,都會提出經典化問題。劉勰寫《文心雕龍》來論文的目的就是要通過闡釋儒家經典來確立文章寫作的正道,用雅正精約的文風來糾正當時浮詭不正的文風,這正是劉勰重視學術現實價值的體現。

「擘肌分理,唯務折衷」:

劉勰的學術求真觀

據《梁書·劉勰傳》記載,當時的文壇領袖沈約讀到《文心雕龍》,評價為「深得文理」。劉勰能夠遵循文章寫作的基本規律,講出符合文章寫作實際的知識和道理,這與他博通經綸、熟悉各家論文主張以及熟諳歷代作家作品、深透理解文章寫作規律和原則有關,也得益於他論文時所遵循的「折衷」學術方法,其中充分體現了劉勰追求真理、真知識的學術主張。在《序志》中,劉勰先對已有的論文著作進行評論,認為它們都不夠公允和全面,都存在偏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而他提出的論文主張則是:「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

對劉勰的「折衷」說的理解,有學者將其與儒家傳統的「中庸」思想聯繫起來,認為「折衷」即折中,就是從事物的不同乃至互相對立因素中找出各自的合理性,並且調和統一合理之處,以獲取不偏不倚的正確認識和全面公允之論。雖然「折衷」的方法在劉宋時代是有進步意義的,但按照這種理解,劉勰在論文和學術追求上就會被認為是保守而沒有創見的。老舍就曾認為,《文心雕龍》不過是文學源流、修辭法、作文法等的混合物而已,劉勰只是把秦漢以前至六朝的各種文說收集起來,做了總結,他說:「這唯務折衷,便失去了創立新說的勇氣。」不過,隨著研究的全面深入,學者們提出了不同看法,認為要準確理解「折衷」說,必須結合劉勰本人在著作中的說法,尊崇本文原意,而且要充分考慮到儒釋道思想對劉勰的影響。有學者指出:「『唯務折衷』有一種精神內核,便是劉勰試圖在道、儒、佛三學綜合基礎上的自創新格。」實際上,劉勰「折衷」的學術方法是在吸收儒家、道家、佛家方法論優點的基礎上結合研究對象實際而獨創的科學方法,通過「折衷」方法,劉勰力圖對研究對象進行全面、客觀、深入的認識,他注重對研究對象作整體的、宏觀的、辯證的研究,尊重事物的客觀規律和自然之道,從細緻深入的剖析中去發現關於事物的規律和知識。

為了追求客觀的文理,劉勰在論文中堅持「擘肌分理,唯務折衷」的原則,超越了「古今同異」的束縛,不刻意避免與別人雷同,不一味追求創新,論文只遵從「勢」和「理」,而「勢」與「理」是在對文章進行精密剖析的基礎上獲得的,「擘肌分理」就是劉勰在論文時所採用的實踐方法。學術求真就是要服從知識的科學性與客觀性,尊崇真理,絕不盲從,而科學得當的學術方法能夠保證學術觀點的正確和所獲知識的客觀性,因此,「唯務折衷」的學術方法保證了劉勰學術求真思想的實現。黃侃對劉勰論文求真知的卓越之處早有認識,在《文心雕龍札記》中,他對劉勰不同流俗的看法與超凡的「通人之識」進行讚賞:「及其品列成文七句,此義最要。同異是非,稱心而論,本無成見,自少紛紜。故《文心》多襲前人之論,而不嫌其抄襲,未若世之君子必以己言為貴也。即如《頌讚》篇大意本之《文章流別》,《哀弔》篇亦有取於摯君,信乎通人之識,自有殊於流俗已。」

「立家」與「憑性」:

劉勰的學術創新觀

創新是學術研究的靈魂和生命,學術創新就是要在學術研究中創造新知,包括新思想和新見解的孕育、新材料和新證據的發掘、新範式和新方法的發明等。重複別人的學術思想、堆積已有的學術材料、蹈襲前人的學術方法等都是不利於學術創新的行為,如果在某一領域沒有學術創新,不能為學術研究史增加新的東西,學術研究就會失去價值,學者也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因此,學者要秉持正確的學術創新觀,以自覺意識和責任心去推動學術創新,畢竟學者是學術創新的主體。劉勰具有明確的學術創新觀和自覺創新意識,《序志》里「自成一家」與「憑性良易」的觀點正是其學術創新觀的體現。

學術研究要有創新,必須在全面了解前人研究成果和方法的基礎上另闢新境、別尋新途,才有可能「自成一家」。劉勰尊崇孔子和儒家思想,他深知注釋經書是闡釋和繼承聖人思想的最好途徑,但問題在於馬融、鄭玄等前輩大家已經做得非常完善和精到了,如果繼續按照注經的舊方式進行研究,即便有深刻的見解,做得十分精深,也難以有重大突破,難以超越前人、自成一家。《序志》中說:「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贊聖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在難以超越前人的情況下,劉勰選擇了論文的方式來實現學術理想和創新。劉勰將文章看作經書的輔佐,追溯其本源發現,體式雅正的文章也是從經書發展而來的,通過文章能夠實現經世致用的目的。從此角度看,論文與注經可謂殊途同歸,但論文有創新的可能性,於是,劉勰就欣然選擇「搦筆和墨,乃始論文」。

學術研究要有所創新,能夠自成一家,自然要在跟同類研究成果和形式相比時,具有獨特性和創造性,避免雷同。在劉勰所處的時代,已有不少論文之作,對相關的論文成果進行了深入認識和客觀評價,指出了各自存在的問題。他認為已有的論文之作,曹丕《典論·論文》、曹植《與楊德祖書》、陸機《文賦》等都比較片面,只是論及了文章的某些方面,未能從總體上把握文章的基本規律和根本問題。「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桓譚、劉楨)之徒;吉甫、士龍(應貞、陸雲)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之慮。」劉勰立足於對曹丕、曹植、陸機、應瑒、摯虞、李充等人相關論文著作的不足和缺點的評價基礎上進行論文,他批評諸家文論沒有提出宗經的主張。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想講清楚文章的發展脈絡和源頭流變,通過正末歸本,把聖人寫文章的標準和教導陳述出來,從而有益於後生研學文章寫作之道。而這一點正是劉勰做學問、論文章較同類研究的卓越創新之處,也是劉勰足以「立家」的根本原因。

《序志》贊語云:「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對於「逐物實難,憑性良易」的意旨,學界有不同看法,但結合全文邏輯和文化語境等分析,較為可靠的解釋應該是,釋「逐物」為追求知識或追逐外物,「憑性」為憑任天性、性情而論文。由此看,「憑性良易」之「性」實指人之「性」,而非外物之「性」。而劉勰放棄「逐物」,選擇「憑性」,順乎自己性情所作之事就是寫作《文心雕龍》。在學術研究中,儘管需要研究者客觀深入地了解研究對象、認識外物,全面收集梳理研究資料和文獻,但是要真正實現學術創新,在研究中避免人云亦云的現象,研究者不應完全被研究對象和相關文獻資料所左右,一味將注意力放在對外在對象的求索上,而是要考慮如何在研究中充分表現研究者的主體性,找到適宜的切入角度、獨特的研究視角則更為重要。「憑性」就是要求順乎天性和性情所好,在學術研究中突出研究者不同尋常的個人視角,體現其獨一無二的發現與認識。學術研究是人類的精神文化活動,體現研究者智慧、性情和眼光的獨特視角必然是獲得研究創新成果的重要因素。

當今學術界存在浮誇、浮躁的風氣和急功近利的表現,一些學者在學術研究中失去了學術理想,不能堅守學術底線,學術成果出現了粗製濫造、簡單重複甚至抄襲剽竊的現象,極大地影響了學術研究的總體質量。而通過閱讀《序志》,深入理解劉勰通過闡述樹德建言與經世致用所體現的學術價值觀、「唯務折衷」的學術方法所代表的學術求真觀以及「立家」「憑性」中所蘊含的學術創新觀,以及學習其在《文心雕龍》對文學寫作等具體問題的研究中踐行學術觀的務實精神,對於糾正當下學術界的不良風氣具有十分重要的積極作用。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63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宋獻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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