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黛玉之悲,作者之悲

2023-10-20     少讀紅樓

原標題:紅樓夢:黛玉之悲,作者之悲

3、作者辛酸家史的藝術再現

作者百年家族史最輝煌的篇章無疑是江南金陵時期。那時,其祖父曹寅是康熙極為寵信的親信,不僅長期掌管江寧織造,還階段性兼任兩淮巡鹽御史、兼管銅礦生產與經營,為皇家搜承古玩奇珍等,一時之間,正如文本中秦可卿所說「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似乎「榮華不絕」。

但是,政權更迭,雍正登基,打破了永遠富貴的幻夢和迷思。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康熙朝備受寵幸的曹寅家族卻成了雍正打壓的對象,雍正不僅下旨查抄曹家,還勒令曹頫賠償鹽政和人參虧空,百年繁華戛然而止,曹家的末世開始了。

脂批指出,寶玉是作者的「自寓」,文本中有很多細節其實就是藝術再現作者和脂硯齋所共同經歷的往事以及家族的往事。因此,「細心體貼」(脂批)文本,「心傳神會」(脂批)作者的苦心,就可以從文本中尋找到作者和家族百年興亡史的影子。

文本以夢幻形式呈現,其中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如果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在夢中人有著如此神奇聯結的夢幻文本中,寶黛釵其實是一體的[注1],而寶玉是作者的「自寓」,因此,入了「薄命司」的黛玉之悲其實也是作者之悲。

自然,作者對黛玉珍惜之至,比如第三回黛玉不忍棄父遠行,脂批指出:「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遊者,以此可見作者之心即寶愛黛玉如己」,而「寶愛黛玉如己」的作者在創作黛玉這個悲劇夢中人時流下了多少「辛酸淚」也是可想而知的。比如,第三回「榮國府收養林黛玉」中的黛玉灑淚拜別孤零零的老父一段,其實就是作者泣血之文,脂批也指出:「一字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黛玉之悲,作者之悲,作者在她的悲劇人生中寄寓了自己無限的身世之悲,從黛玉的林家也可以窺見作者和家族的影子。作者經歷過末世「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的慘痛之後,「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第二回脂批),而黛玉下凡之時,已是「熱日無多」(脂批)的末世,黛玉「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未嘗不是自己經歷過的家族往事和落魄之後無親可依的孤獨困境在文本中的呈現;如海被欽點為巡鹽御史,而作者百年家史中的最輝煌時期曹寅也曾經擔任過兩准巡鹽御史,相信也不會只是天才憑空「敷演」。

黛玉灑淚拜別老父一段,「一句一滴血」之中流淌著溫暖的人間親情一一父女情、祖孫情,當然,也不乏有師生情,雖然,其中也暗含作者諷刺時事之深意一一「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脂批)。但是,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隱」之文本中,賈家既藝術再現了曹家,又暗喻皇家[注2],而賈雨村所扮演的四個角色中就有雍正[注3],考慮到這一點,文本中「一句一滴血之文」一一黛玉灑淚拜別孤獨老父,也許還藝術再現了作者不堪回首、刻骨銘心的人生至暗時刻,其中暗藏著更為驚心動魄的歷史真相。

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隱」之文本中,所謂「熱日無多」的末世,真實意涵就是非正統之雍正出人意料上台後的時代。落魄的雨村於中秋月圓之夜對月寓懷,「飛騰之兆已見」,雖然偶有波折,但終將「接履於雲霓之上」。而他因如海而攀附上賈家,「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離開揚州,是他更加飛黃騰達的開始,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意味著初期風雨飄搖的雍正政權經過各種形式的籠絡、打壓之後開始穩固,而曹家被抄是在雍正六年元宵節之前,正是雍正政權穩固時期。

對於作者來說,江南是生養自己的血肉故鄉,但是,雍正朝被抄家並被押送到京城,江南便永遠成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裡風景,所有的繁華也隨之飄散在昨日的江南煙雨中,從此不得不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開始顛沛流離的落難生涯。

據雍正七年(1729)的「刑部移會」記載:「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家僕三對,給與曹寅之妻孀婦度命。」,可知作者和家人被抄家之後在京城中艱辛度日的情形,與黛玉別離江南開始「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依賴賈家的、寄人籬下的異鄉孤旅幾乎毫無二致;第三回,黛玉灑淚拜別老父,回目名用「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其實,那時的黛玉至少還有父親,很難說榮國府是收養,而回目名卻急不可待地用收養二字,或許正是考慮到黛玉所具有的寓意。既是被收養,自然就是無家可歸,無財可繼,倍加淒涼,脂批也指出,收養「二字觸目淒涼之至!」,而作者被抄家押送進京,雖然身邊親人多數還在,但政治上完全已是孤兒,所有的一切完全取決於皇帝,其中的痛楚即使是局外人,想想也是不寒而慄。

黛玉灑淚拜別老父這一回回目名用「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意味著在作者原先的設定中黛玉別離江南開始「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依賴賈家的、寄人籬下的異鄉孤旅時,不僅母親已亡故,父親也已奔赴黃泉,她在有生之年也不可能重回江南,這也許是再也回不到夢裡故鄉的作者心境的一種藝術化呈現。當然,第十二回如海病重去信催她回家的事情早先也是不存在的。

黛玉之悲,作者之悲。如果黛玉灑淚拜別老父一段是藝術再現作者被抄家並被押送京城治罪的推想成立的話,黛玉繼承到巨額遺產的可能性更是完全不存在,倒是可能背負上永遠都還不了的巨額債務,因為被抄家並被押送京城治罪的曹家,生活艱難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還要面對著不得不賠償鹽政和人參巨額虧空的巨大壓力。

金陵時期的曹家兼管銅礦生產與經營,為皇家搜承古玩奇珍,承辦內務府售賣人參的差使等等,可以說也是皇商一個。寶玉是作者的「自寓」,而寶黛釵一體,寶釵出身於皇商之薛家,薛家或許就是另一個曹家,或者說就是文本中藝術化的曹家的又一個分身。

夢幻文本,「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如果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或許也可以說,「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如果看其寫一家族即作此一家族看,先生便呆了」。

作者在文本中設置包括江南甄家在內的多個「曹家」,或許是出於「甄士隱」的需要,另一個目的應該是家族在風雲激盪的百年中經歷了太多,一個文學化的家族很難獨自完成全面藝術再現的重任,因此,在「寫假則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賈家為江南金陵甄家「傳影」(脂批)之外,還需要有分身,各有側重,分進合擊。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57《寶黛釵一體於秦可卿》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13《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賈雨村系列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5101ce7459764cd5d630041381aad4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