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有才人出,代價則是「老炮兒」的沒落。
老炮兒們,在過去時都有一份響噹噹的江湖地位。
在觀眾眼裡,主演過《老炮兒》的馮小剛,和他身後的「老東家」華誼兄弟,無疑都是老炮兒形象的代言人。
但近來幾年,這些老炮兒都摔了跟頭,在新時代里撲了一身灰。再也沒有了昔日高光時,縱橫捭闔、氣吞萬里如虎的霸氣。
馮小剛一直被調侃江郎才盡。
他過年的時候出現在美麗國,「被移民」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即便馮小剛斬釘截鐵的「闢謠」,但這一波三折下來,他的形象早已不再光明。
最近他的新作《迴響》開播,觀眾吐槽他「把懸疑劇處理成倫理劇」,這一槍也沒打響。
華誼兄弟這幾年更是危機四伏的境遇。
自2018年開始的虧損局勢,至今尚沒有扭轉。
華誼兄弟慘變難兄難弟,賣畫、裁員、拋售股權,家當都質押了,依舊沒能扶正華誼這座將傾的大廈。
前段時間,王中軍出席「2023英皇電影巡禮」,客場作戰的王總在大合照中淪為了背景板。
曾經的他們,都是如假包換的「老炮兒」,卓越的眼界和超凡的能力,讓他們站在了行業的頂端。
時代換了,弄潮兒也得倒下一批。
再見,馮小剛,再見,華誼兄弟!
老炮兒淪為啞炮兒,留給他們的似乎只有黯然和落寞。
2006年,大院出身的導演葉京拍了部電視劇叫《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紀念的是京圈大院子弟的青春歲月。
裡邊有一個叫「馮褲子」的角色特別扎眼,這個馮褲子出身不好又愛趨炎附勢,容貌舉止不入流又愛占小便宜。
最有意思的一點,演員的長相和馮小剛十足相似。
對於馮小剛本人的奚落與諷刺,明眼人都看得出。
因為這部電視劇,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馮小剛靠抱大院弟子大腿上位,後又被他們嫌棄排擠」的說法。
「馮褲子」這個黑稱,也跟隨馮小剛至今。
有國民度、有佳作的大導演,在一幫京圈子弟面前,不過是不入流的小嘍囉,被瞧不起、被嘲諷打壓。
帶著不同階層利益交錯的暗暗硝煙,又帶著草根上位的辛酸勵志。
他們的恩怨情仇,往前扒拉,還得回到他們的青春正當時——八九十年代。
「馮褲子」百般奉承不假。
從部隊轉業後,馮小剛便跟著大院子弟混,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當一名美工。
說是美工,也打包干一些其他的活計,打打雜,甚至還給劇組做伙夫。
圖什麼?圖能在不經意間討得上位者的歡心。
大院子弟鄭曉龍,那時是北京電視藝術中心負責創作的主任,常在劇組待著。
馮小剛與之打了個照面,混熟了之後,兩人時常在劇組侃天侃地。
借著這一層關係,馮小剛又結識了鄭曉龍的兄弟王朔。
彼時,王朔是文壇當紅炸子雞,在馮小剛眼裡,是一顆耀眼的北斗星。
第一次見面,他便窮盡修辭把王朔誇了一把,誇得人家的臉一霎白一霎紅,只得以尬笑應和。
馮小剛嘴上忙碌著,手頭也不閒著,做了好酒好菜,三人同飲宴。
這一頓過後,馮小剛和王朔又成了好友,離京圈的創作核心又近了一步。
1991年,鄭曉龍當策劃,預備拍攝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
馮小剛抓住時機,自告奮勇獻上了兩集劇本,成功受到鄭曉龍青睞,從美工變成了編劇。
一年後,北京電視藝術中心把資產抵押換來的資金,押注在《北京人在紐約》上。
馮小剛跟著鄭曉龍去大洋彼岸歷練一番,回來後就搖身一變成了導演。
就在此時,王朔拉著他成立了好夢電影公司,準備大展宏圖。
或許是兩人生來不能同甘,馮小剛和王朔合作的開端並不順利。
王朔的創作理念不被時下認可,在他文學作品之上進行改編的三部影視作品也接連被斃。
心血胎死腹中,無論是王朔還是馮小剛都有些灰頭土臉。
前者遠走國外散心避風頭,後者只能另謀出路。
也就是這時,北影廠的領導找到了他,要求拍一部喜劇片。
馮小剛把王朔的《你不是一個俗人》,改編成了《甲方乙方》。
為了能讓電影方便過審,馮小剛向王朔提出,在編劇一欄不給他署名。
馮小剛開口很為難,王朔答應的很無奈。
此片上映之後大熱,成為了內地電影史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賀歲片。
馮小剛得了票子,卻丟了情義。
把王朔的原著改編得面目全非,王朔不樂意,兩人不合的消息不脛而走。
第二年,馮小剛又拍出了同樣叫座又賣座的《不見不散》。
連出兩部佳作,馮小剛成了業內的香餑餑、搖錢樹。
馮小剛和華誼兄弟就在此時有了交集。
此時的華誼,主業務是廣告,不是影視。
他的締造者王中軍也是一名大院子弟,與馮小剛一樣,有過軍旅歲月。
轉業後,他砸過鐵飯碗,又辭去廣告公司的穩定工作,趁著出國潮,漂洋過海去了大洋彼岸深造。
回國之後,攛掇著家中的幾個兄弟創業,湊成了第一桶金,成立了起家的廣告公司。
短短几年時間裡,兄弟兩人把廣告業務經營得有聲有色。
兄弟二人想要的更多,便把目光轉向了影視行業。
大手一揮,一口氣投拍了三個項目。
三個項目都是大導加持,陳凱歌與姜文的,一個票房慘澹,一個片子被斃。
只有馮小剛的《沒完沒了》大賣,讓兄弟倆血賺一筆。
此時的馮小剛雖是業界炙手可熱的人物,卻拿著微薄的工資,分外憂鬱。
華誼兄弟吃了甜頭,想大施拳腳。
互有需求感的雙方一拍即合,華誼開價400萬年薪,邀馮小剛入其麾下。
他們的共生關係,於中國電影的發展也是福氣。
《手機》《天下無賊》《集結號》等影片,都是實打實的佳作。
最輝煌時,馮小剛穩坐內地第一商業導演的名號,從前他攀附的那些大院子弟,再極盡嘲諷,也難免流露出本質上的羨慕嫉妒恨。
華誼兄弟更是成為了牛轟轟的民營影視公司,一路摧枯拉朽,直到上市,雞犬升天。
身居高位的人往往有一個通病:太嘚瑟,以至於喪失觀察力,對真實的境地沒了感知。
第三視角看他們,就是目空一切。
因為專注力從取悅「人脈」,取悅群眾,變成了取悅自己。
像是咿呀學語的孩童,突然之間變成了青春期里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少年。
這一點,在馮小剛身上尤為明顯。
馮導的前半生,周旋於大院弟子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怕一不小心錯失了往上爬的資源。
靠著一部接一部的佳片完成原始積累後,馮導自己也終於成了資源本身,並迎來了自己的後置青春期。
他化身「小鋼炮」,表達欲漫天亂飛。
今天懟同行出品差,明天懟觀眾沒品味,在機場吃了一碗不合心意的面,直接把服務員罵得梨花帶雨。
自我表達慾望的膨脹還表現在作品上。
他開始思索著向觀眾灌輸些什麼,不再故作附身取悅的姿態。
而是把自己擺上了神台,想做那普度眾生的佛,輸出更宏大的價值觀。
《一九四二》過審難,但既是他幾十年的執念,就要落地,為此不惜耗費大量的費用、情義。
《我不是潘金蓮》採用圓框畫幅,全然不適應觀眾的觀影習慣,但他還是要拍。
另一方面是輸出情懷,從前的電影是站在群眾的角度,展現他們對社會和時代的感知,親民而夾槍帶棒,辛辣過癮。
這幾年的電影索性變成青春紀念冊。
《芳華》紀念的是他們的軍旅歲月,《只有芸知道》更是空洞單薄的愛情回憶錄。
這些影片不是沒有受眾,而是受眾已不再是當下電影市場的主要消費者。
《北轍南轅》可以視作他對自己昔日電影風格的回歸。
回歸京味兒貧嘴台詞,在劇中大玩「數字台詞」和「搶番位」的梗,但二十年前的菜放到今日顯然已經餿了。
這些梗放在電視時代的賀歲片里,姑且可以視作年終總結,觀眾齊聚放映廳,對過去一年的酸甜苦辣會心一笑。
可是放眼當下,這些梗在網絡里早已被復讀了千千萬萬遍,觀眾也看了千千萬萬遍。
此時再把它搬進影視劇里,就沒有了新意和諷刺感。就像每年的春晚,複述過去一年的爛梗大差不差。
《北轍南轅》也嘗試了新滋味。
女性主義盛行,就把「女生自強」的教條往裡搬,階級差異盛行,就把關於這方面的思索放置其中。
可問題是,人設、劇本、置景種種太懸浮。
坐擁四合院的老太太、歸國女精英、靠演戲打發生活設定的富二代。
這些與大部分觀眾的現實生活相去甚遠,沒有辦法引起共鳴,也就完成不了價值觀的傳遞。
所以說「小剛老矣」並非沒有道理。
1997年過去那麼久了,還想著召喚固定的觀眾群體為他的電影電視劇買單,自己所作出的努力又僅限於「吃老本」和「蹭熱度」。
同一時期的華誼兄弟,也因「高瞻遠矚」而敗走麥城。
自以為走在了行業的頂尖,消耗大力氣投資回報慢的實體電影小鎮,又轟然開始了去影視化。
結果便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新產業難以帶來營收,優勢板塊不再優勢。不僅如此,還大玩特玩資本遊戲。
靠投資旗下明星的空殼公司,拉高自身商譽。
因為沒有實質性的價值產生,最終扔出去的錢都打了水漂,親手釀造了財報上的連年赤字。
《老炮兒》似乎成為了馮小剛和華誼兄弟過往風光歲月的輓歌。
「老炮兒」是北京話裡邊的詞彙,和「頑主」其實是一撥人。
「頑主」是年輕時的小混混,「老炮兒」是老了的小混混,
年輕時的他們大多無業,專營招貓逗狗,挑逗婦女,進出局子是常態。
老了的他們無所事事,走街串巷,提籠遛鳥。
從前的北京有南北城之分。
北城根正苗紅,是大院子弟們的根據地,家庭與階層讓他們受到了更多的文化藝術教化,更「雅」一些。
陳凱歌、田壯壯、王朔、葉京、葛優這一大批電影人、文化人,都是大院子弟。
南城更多的則是土生土長的平頭老百姓,也是頑主、老炮兒的根據地。
時代原因,北城大院弟子和南城的小混蛋們衝突迭起。
械鬥、群架,兩撥人狹路相逢,硝煙里充斥著腎上腺。
《老炮兒》裡邊馮小剛飾演的六爺,就是當年出身底層的頑主。
矛盾點就在這,我們熟悉的京圈影人,多是大院子弟出身,和頑主們,恰恰是勢不兩立的一撥人。
《頑主》的主創葛優、梁天、王朔等人是大院子弟。
《本命年》的姜文是大院子弟。
《老炮兒》的導演管虎也是大院子弟。
甚至「摸爬滾打」的馮小剛也是在大院裡呱呱墜地,父母離婚後,他才搬進了胡同里。
那麼為何,他們還要假借他人的歲月,緬懷自己的青春呢?
無非,是想沾一沾光,沾一沾頑主身上混不吝的梟雄氣質。
管虎本人也給出了合理藉口,在他看來,老炮兒的含義在今日已經易幟。
現在指的當是站在行業上游、有資歷的那一群人,也就是他們。
老炮兒眼裡的眼中釘是這一群體,借老炮兒這一名號裝犢子的又是這一群體,怎麼好處都讓他們占了?
總有些代價的。
比如說,戲中的六爺,戲外的馮小剛,命運出奇地暗合。
難免令人唏噓的同時,卻又流露出一股討人嫌的擰巴勁兒。
六爺好多管閒事,什麼不爽總要說兩句,過一過指點江山的癮。
小青年不懂禮貌要教育,群眾起鬨輕生者要教育,看到小姑娘沿街乞討要發發善心……
一股子包裹著自戀氣的熱心撲面而來。
巧了,馮小剛本人也這樣。
爹味永不落幕,只要有稍不稱心如意的事情發生,他就要站出來噴上兩句。
往椅子靠背那麼一靠,微微仰頭,懶洋洋地發表自己的真知灼見,這時的他就是六爺本爺。
老炮兒崇尚義氣,迷戀號召力。
電影用理想化的筆觸描繪六爺一呼百應的號召力。
許晴演的霞姨人到中年依舊把少女心投射在這個糟老頭子身上。
一封信、一通電話,昔日一眾已經拖家帶口的兄弟,放下各自的營生持械前來撐場面。
還能夠輕輕鬆鬆感動愛看古龍小說的富二代,讓他成為自己的迷弟。
現實中,這種靠著莫須有人格魅力一呼百應的事情,多半是臆想。
馮小剛也懷揣著這樣的天真。
《我不是潘金蓮》上映時,他向萬達發檄文,一口一個奴家,一口一個小女子,又說萬達芥蒂華誼挖走高管,又說萬達懷恨在心不給他排片。
結果王思聰一眼看出,馮小剛通篇一千來字,主旨不過是「多給寶寶一些排片」。
這就顯得貪心了,就連他自己也說,此片在其他院線排片平均值在40%以上,超過了同時期從外國引進的幾部大片。
只是萬達這一邊,沒有給他太多優待,他便要撒潑打滾。
根本上,是以「老炮兒」身份拿架,高估了自己在新世代的的號召力。
一枝獨秀的時代過去了,能精準拿捏觀眾口味的導演、作品越來越多。
一切看市場,不看過去的履歷輝煌與否。
現實也不是電影,沒有為那些隨時隨地聽指揮,為這一點兒情懷上頭的老夥計。
華誼兄弟也不外乎如此,日常自戀,日常高談闊論。
創始人王中軍,在華誼步入正軌後便自以為高枕無憂,班也不上,高管名字也叫不出。
自顧自做起了閒雲野鶴,豪擲千金買畫買藝術品。
是愛極了藝術,還是用藝術裝點品味,不言而喻。
幹完這一票大的,總想干另一票大的,以彰顯自己的高瞻遠矚。
但更多的是腳不沾地。
傳統的電影業務不見起色,聊起「AI」、「元宇宙」等新興概念倒是很起勁兒。
聖誕樹從根部被砍斷了,還嘟囔著要在頂端掛一顆閃耀的星星。
小剛老了,華誼不行了。
甚至乎,昔日作為京圈影視核心燃料的王朔再出新電影、新書,也受到了新時代的冷遇。
捧流量臭腳,一面鄙夷,一面雞賊地邀他們到電影里充當自己的綠葉,修飾自己的英雄夢。
反噬很快到來,一樁樁醜聞登報,頂流變法制咖,遠比京圈的新戲精彩,一度聲名赫赫的京圈似乎不再成圈。
「老炮兒」稱號聽著好格調,太惦記,卻是束縛。
以老年之軀,上海市蜃樓里的梁山,比划過往的一招一式,怎麼看怎麼玄幻。
舉手投足,是放不下的爹味,收不攏的誇誇其談。
老炮兒徹底成了啞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