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悅讀 │ 普羅斯佩·梅里美:卡門(節選)

2019-07-25     青羊區文體旅局

配圖取自舞台劇《卡門》

進監的頭幾天,我心裡非常難過。當初投軍的時候,想至少能當個軍官。同鄉龍迦,米那,都是將軍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樣是個黑人,也像他一樣亡命到你們貴國去的,居然當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樣是個窮小子,我和他玩過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時我對自己說:過去在隊伍里沒受處分的時間都是白費的了。現在你的記錄有了污點,要重新得到長官的青眼,必須比你以壯丁資格入伍的時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罰又是為的什麼?為了一個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賊娘!此刻也許就在城裡偷東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時候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雙七穿八洞的絲襪——先生,你想得到嗎?竟老在我眼前。我從牢房的鐵柵中向街上張望,的確沒有一個過路女人比得上這鬼婆娘。同時我還不知不覺聞到她扔給我的皂角花,雖然乾癟了,香味始終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麼妖婆的話,她準是其中的一個!

卡門

本篇選自第4章

文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譯 / 傅雷、李玉民

有一天,獄卒進來遞給我一塊阿加拉麵包,說道:

「這是你的表妹給捎來的。」

我接了麵包,非常納悶,因為我沒什麼表妹在塞維爾。我瞧著麵包想道:也許弄錯了吧。可是麵包那麼香,那麼開胃,我也顧不得是哪兒來的,送給誰的,決意拿來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點兒硬東西。原來是一片小小的英國銼刀,在麵包沒烘烤的時候放在麵粉里的。另外還有一枚值兩塊錢的金洋。那毫無疑問是卡門送的了。對於她那個種族人,自由比什麼都寶貴,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都放火燒了的。那婆娘也真聰明,一塊麵包就把獄卒騙過去了。要不了一小時,最粗的鐵柵也能用這把銼刀鍋斷。拿了這塊金洋,隨便找個賣舊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軍裝換一套便服。你不難想像在山崖上掏慣老鷹窠的人,決不怕從至少有三丈高的樓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願意逃。我還顧到軍人的榮譽,覺得開小差是彌天大罪。但我心裡對那番念舊的情意很感動。在監牢里,想到外邊有人關切你總是很高興的。那塊金洋使我有點氣惱,恨不得把它還掉,但哪兒去找我的債主呢?這倒不大容易。

經過了革職的儀式以後,我自忖不會再受什麼羞辱的了。誰知還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監獄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樣的站崗。你真想不到,對於一個有血性的男子,這一關是多麼難受哇。我覺得還是被槍斃的好。至少你一個人走到前面,一排兵跟在你後面,大家爭著瞧你,你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門外站崗。他是個有錢的年輕人,脾氣挺好,喜歡玩兒。所有年輕的軍官都上他家裡去,還有許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據說是女戲子。對於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約齊了到他門口來瞧我。哦!上校的車子來了,趕車的旁邊坐著他的貼身當差。你道下來的是誰?就是那奚太那。這一回她妝扮得像供奉聖徒骨殖的神龕一般,花花綠綠,妖冶無比,從上到下都是披綢戴金的。一件綴著亮片的長袍,藍皮鞋上也綴著亮片,全身都是金銀鋪繡的滾邊和鮮花。她手裡拿著個波浪鼓兒。同來的有兩個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還有個帶頭的老婆子,和一個老頭兒,也是波希米人,專弄樂器,替她們的跳舞當伴奏的。你知道,有錢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們跳羅馬里,這是她們的一種舞蹈,還教她們攪別的玩藝兒。

卡門把我認出來了。我們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鑽下地去。

她說:「阿居·拉居那。長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樣的站崗嗎?」

我來不及找一句話回答,她已經進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裡,雖然人多,我隔著鐵柵門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我聽見鼓聲、響板聲、笑聲、喝彩聲。她擎著波浪鼓兒往上縱的時候,我偶爾還能瞧見她的頭。我又聽見軍官們和她說了不少使我臉紅的話。她回答什麼,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愛上她,大概是從那天起的。因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間很想闖進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調戲她的小白臉全部開腸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個時辰,然後一群波希米人出來了,仍舊由車子送回。卡門走過我身邊,用那雙你熟悉的眼睛瞅著我,聲音很輕的說:

「老鄉,你要吃上好炸魚,可以到德里阿那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說完,她身子輕得像小山羊似的鑽進車子,趕車的把騾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賣藝的人馬送到不知哪兒去了。

不消說,我一下班就趕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鬍子,刷了衣服,像閱兵的日子一樣。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鋪子裡。他專賣炸魚,也是波希米人,皮膚像摩爾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兒吃炸魚的人很多,大概特別從卡門在店裡歇腳之後。

她一見我就說:「里拉,今兒我不幹啦。明兒的事明兒管!老鄉,咱們出去蹓蹓罷。」

她把面紗遮著臉。我們到了街上,我卻是糊裡糊塗的不知上哪兒。

「小姐,」我對她說,「我該謝謝你送到監獄來的禮物。麵包,我吃了;銼刀,我可以磨槍頭,也可以留做紀念;可是錢哪,請你收回罷。」

「呦!他居然留著錢不花,」她大聲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頭老是很緊。管它!狗只要會跑就不會餓死。來,咱們把錢吃光算了。你好好請我一頓罷。」

我們回頭進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買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著。再走幾步,她又買了一塊麵包、一些香腸、一瓶瑪查尼拉酒。最後走進一家糖果店,把我還她的金洋和從她口袋裡掏出來的另外一塊金洋和幾個銀角子,一齊摔在櫃檯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錢統統拿出來。我只有一個角子和幾個小錢,如數給了她,覺得只有這麼一點兒非常難為情。她好像要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什麼甜蛋黃、杏仁糖、蜜餞果子,直到錢花完為止。這些都給裝在紙袋裡,歸我拿著。你大概認得剛第雷育街吧,街上有個唐·班特羅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細想一想呢。在這條街上,我們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進過道,敲了底層的門。開門的是個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卡門用波希米語和她說了幾句。老婆子先咕嚕了一陣。卡門為了安慰她,給她兩個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嘗了嘗酒。然後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門口,拿根木閂把門閂上了。等到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就像瘋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裡唱著: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我站在屋子中間,捧著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裡好。她卻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說:

「我還我的債,我還我的債!這才是加萊的規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還有什麼明天。

(唐·育才靜默了一會兒,重新點上雪茄,又往下說了。)

我們一塊兒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還有別的。等到她像五六歲的孩子一般吃飽了糖,便抓了幾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壺裡,說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黃扔在牆上,摔得稀爛,說是「免得蒼蠅跟我們麻煩……」總之,所有刁鑽古怪的玩藝兒都做到家了。我說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裡去找響板呢?她聽了馬上把老婆子獨一無二的盤子砸破了,打著琺琅碎片跳起羅馬里來,跟打著紫檀或象牙的響板一般無二。和她在一起決不會厭煩,那我可以保險的。天晚了,我聽見召集歸營的鼓聲,便說:

「我得回營去應卯了。」

「回營去嗎?」她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難道你是個黑奴,給人牽著鼻子跑的嗎?簡直是只金絲雀,衣服也是的,脾氣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膽子跟小雞一樣。」

我便留下了,心裡發了狠預備回去受罰。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話。

「你說,育才多,我可是報答你了?照我們的規矩,我再也不欠你什麼,因為你是個外江佬;但你長得好看,我也喜歡你。咱們這是兩訖了。再會吧。」

我問她什麼時候能跟她再見。

她笑著回答:「等到你不這麼傻的時候。」然後她又用比較正經一些的口吻說:「你知道嗎,小子?我有點兒愛你了。可是不會長久的。狗跟狼做伴,決沒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許我會做你的羅米。但這些全是廢話,辦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話,你運氣不壞。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難看的——他可沒把你勒死。我身上披著羊毛,可不是綿羊。快快到你的聖母面前去點支蠟燭吧。她應該受這點兒孝敬。再見了。別再想卡門西太,要不然她會教你娶個木腿寡婦的。」

這麼說著,她卸下門閂,到了街上,拿面紗一裹,掉轉身子就走。

她說得不錯。我要從此不想她就聰明啦。可是從剛第雷育街相會了一場以後,我心裡就沒第二個念頭:成天在街上溜達,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賣炸魚的打聽。兩人都回答說她上紅土國去了,那是他們稱呼葡萄牙的別名。大概是卡門吩咐他們這麼說的,因為不久我就發覺他們是扯謊。在剛第雷育街那天以後幾星期,我正在某一個城門口站崗。離城門不遠,城牆開了一個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裡做活,晚上放個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見里拉·巴斯蒂阿在崗亭四周來回了幾次,和好幾個弟兄說話。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魚和炸面塊更其熟。他走近來問我有沒有卡門的消息。

我回答說:「沒有。」

「那麼,老弟,你不久就會有了。」

他說的倒是實話。夜裡,我被派在缺口處站崗。班長剛睡覺,立刻有個女人向我走來。我心裡知道是卡門,可是嘴裡仍喊著:

「站開去!不准通行!」

「別嚇唬人好不好?」她走上來讓我認出了。

「怎麼!是你嗎,卡門?」

「是的,老鄉。少廢話,談正經。你要不要掙一塊銀洋?等會兒有人帶了私貨打這裡過,你可別攔他們。」

「不行,我不能讓他們過。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剛第雷育街,你可沒想到啊。」

「啊!」我一聽提到那件事,心裡就糊塗了,「為了那個,忘記命令也是划得來的。可是我不願意收私販子的錢。」

「好吧,你不願意收錢,可願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裡吃飯?」

「不!我不能夠。」我拚命壓制自己,差點兒透不過氣來。

「好極了。你這樣刁難,我不找你啦。我會約你的長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氣倒是個好說話的,我要他換上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哨兵。再會了,金絲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變了把你弔死的命令,我才樂呢。」

我心一軟,把她叫回來,說只要能得到我所要的報酬,哪怕要我放過整個的波希姆也行。她賭咒說第二天就履行條件,接著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個人,巴斯蒂阿也在內,全背著英國私貨。卡門替他們望風:看到巡夜的隊伍,就用響板為號,通知他們,但那夜不必她費心。走私的一眨眼就把事情辦完了。

第二天我上剛第雷育街。卡門讓我等了好久,來的時候也很不高興。

「我不喜歡推三阻四的人,」她說,「第一回你幫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報酬。昨天你跟我討價還價。我不懂自己今天怎麼還會來的,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給你一塊銀洋做酬勞,你替我走罷。」

我幾乎把錢扔在她頭上,我拚命壓著自己,才沒有動手打她。我們吵架吵了一個鐘點,我氣極了,走了,在城裡溜了一會兒,東沖西撞,像瘋子一般。最後我進了教堂,跪在最黑的一角大哭起來。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著:

「嗬!龍的眼淚倒好給我拿去做媚藥呢。」

我舉目一望,原來是卡門站在我面前。

她說:「喂!老鄉,還恨我嗎?不管心裡怎麼樣,我真是愛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覺得神魂無主。得了吧,現在是我來問你願不願意上剛第雷育街去了。」

於是我們講和了。可是卡門的脾氣像我們鄉下的天氣。在我們山里,好好兒的大太陽,會忽然來一場陣雨。她約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臨時卻沒有來。陶洛丹老是說她為了埃及的事上紅土國去了。

過去的經驗使我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便到處找卡門,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尤其是剛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幾回。我不時請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兒,不料卡門進來了,帶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就是我們部隊里的排長。

「快走罷。」她和我用巴斯克語說。

我愣住了,憋著一肚子怒火。

排長吆喝道:「你在這兒幹麼?滾,滾出去!」

我卻是一步都動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軍官大怒,看我不走,連便帽也沒脫,便揪著我的衣領狠狠的把我搖了幾搖。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拔出劍來,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腦門上便中了一劍,至今還留著疤。我退後一步,擺了擺手臂,把陶洛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軍官追上來,我就把刀尖戳進他的身子,他合撲在我刀上倒下了。卡門立刻吹熄了燈,用波希米話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竄到街上,拔步飛奔,不知往哪兒去,只覺得背後老是有人跟著。後來我定了定神,才發覺卡門始終沒離開我。她說:

「呆鳥!你只會闖禍。我早告訴過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個羅馬的法蘭德女人交了朋友,一切都有辦法。先拿這手帕把你的頭包起來,把皮帶扔掉,在這個巷子裡等著,我馬上就來。」

- END -

卡門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著

傅雷、李玉民 譯

文匯出版社,2018

普羅斯佩·梅里美(1803-1870)是一位寫浪漫傳奇故事的法國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同時他還是一位劇作家、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當代文學評論家斯坦納稱他為「最後一批純粹意義上的說書人」。梅里美是法國文學從浪漫主義過渡到現實主義時期重要代表。僅憑藉十餘個中短篇,他把法國中短篇小說提到一個新的高度,從而奠定他在法國文壇上不可撼動的地位。從梅里美開始,法國中短篇小說進入成熟階段。他將古典悲劇與流浪小說融合,在1845年創作出女性獨立與自由的象徵——卡門。同名改編的歌劇獲得了世界性聲譽。卓別林的無聲電影更是擴大了它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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