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娘:她的詞比李清照更婉約 她的愛情比梁祝更悽美

2020-03-07   說歷史的女人

(說歷史的女人——第1174期)

《張玉娘:她的詞比李清照更婉約,她的愛情比梁祝更悽美》主要描寫了宋代著名女詞人張玉娘短暫的一生和感人的愛情。張玉娘,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但她的詞,讓人想到李清照,她的愛情更讓人不由自主想到絕唱一般的梁祝,感人中藏著悽美,悽美中又流露絕望。這曲愛情之歌,註定被千古流傳。本文由女作家華之授權發表,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1

它叫小青,是一隻紅頭綠背的虎皮鸚鵡。

在它很小的時候,應該也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森林吧。它隱約記得一大片濃稠的綠色,氧氣豐沛如緩緩流動的蜜汁,許多嗓門高低錯落卻讓它安穩放心的叫聲,如經久不息的童謠,常常在有月亮的夜晚響起。可惜那些記憶已經很淡了,被時間像水一樣洇開,只留下發黃的邊緣,圈著一圈模糊的版圖。

它能記清楚的,是一個恐怖的早晨,一個灰色的鬼鬼祟祟的身影和一隻骯髒粗糲的麻袋,後來,它和它的許多同伴,就到了一個混合著人的體味和喛烘烘的鳥糞味,永遠嘈雜不息的禽鳥市場。

在那裡,它的同伴們都此起彼伏張開嘴,開始學說一些奇怪的話,說得好的還能多給一把黃澄澄的稻穀。為了不挨餓,它也只好猶猶豫豫張開嘴,放棄它習以為常的婉轉鳴叫,學說一些諸如「你好」「早上好」「主人好」「晚安」之類乏味的要死的話,換來一些還算乾淨的菜葉和水。

慢慢的,它的同伴開始減少了,它們被裝進一隻只做工精緻的木籠或亮閃閃的金屬籠子裡,被一些個穿著錦鍛綢衫,戴著各式綢帽的人興致勃勃地提走,分散到這個遠比它記憶中的森林還要浩繁的人間。它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有時候它很沉默,一整天都不開口,有時候,它卻又像表演似的使勁學舌,一遍遍重複那些沒有意義的話,仿佛在期待冥冥之中,伸過來的一隻手。

後來,它果然被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選走了。

那天,它興致正高,天氣也好,陽光像金線一樣穿過鳥籠,在它背上織出絲樣透亮的炫彩,雖然也把籠子的陰影像囚衣一樣烙在它身上。它說出了一連串發音標準的人話之後,居然還創造性地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有個穿著褐色長袍,一直站在邊上觀看,模樣還算周正的中年男子就指了指它說:就它了,裝起來吧。還給它挑了一個柔潤雅致的青竹鳥籠,鑲著厚重繁複的黃銅掛鉤,籠里有色澤沉鬱的紅木烏槓,薄胎天青釉的圓形鳥食罐,籠頂的蓋板上雕刻著古色古香的吉祥圖案。

它對它的新家很滿意,至少它有獨屬於自己的空間了,而且,以後吃食物的時候,可以斯文和體面一點,不用每頓飯都擠來擠去,如同餓死鬼搶食。

就要離開大家了,它有點眷戀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同伴們,特別是黃寶。這些天,一直是這隻叫做黃寶的花頭鸚鵡陪著它,給它打氣鼓勁,陪它說話解悶。說實話,它心裡還真有點捨不得離開。黃寶也正看著它,亮晶晶的眼神里除了欣喜和祝福,還有一絲飄渺的無法抓住的東西,它不敢細想,匆匆鑽進了新籠子,跟著那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了。新生活對它充滿未知的吸引力,現在它無暇顧及其它。

對了,它之所以判斷那個人是管家,是因為那個人和鳥老闆談生意時,老是在複述主人的要求,原來有的人也和鸚鵡一樣,只會重複別人的話,它這樣想著。

2

松陽縣張府。

這一天,府上喜氣洋洋,雙喜臨門。

張府千金小姐玉娘到了及笄之年,府里上下要為她舉行隆重的成人禮。世交表親沈家,又托媒人送來合婚庚貼,為和小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沈家公子求婚。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門好姻緣如同廊前兩株盛日的西府海棠,各自妖嬈,又彼此登對。它們葳蕤比肩,花葉相纏,讓人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美好,一定會有另一種美好與之匹配。

鸚鵡被管家帶回來,張老爺要親自送給了玉娘,他想給女兒一份與眾不同的成人禮。

他和夫人年過半百,膝下無子,不堪子嗣零落,他就和沈家表兄一同捐資建造了一座白衣觀音閹院,朝夕禮拜。果然夜夢菩薩賜與瓊珠三顆,老妻將大珠一顆吞入腹內。後來,同年同月同日,張家生下一個粉團玉琢般的女孩,取名玉娘。沈家生下一個面如滿月般的男孩,取名沈佺。

他們可真是菩薩賜與的孩子,從出生那天就用生命相呼應,交換著兩個家族龐大的喜悅和祝福,仿佛繫著上天命定的紅絲線。

果然,沈表兄多次提及兒女婚事,對這樁親事,張老爺還是滿意的,兩家都是官宦世家,又有遠親,雖不是巨富顯貴,但足以彼此光照,相映生輝。況且,兩個孩子從小一塊玩,情投意合,如一對天生的璧人。

夫人親自為玉娘烏黑的雲髻插上一隻玉簪。轉眼十五載,女兒玉娘出落得溫秀端妍,更難得慧質蘭心,敏思善文,良好的家教和遍覽群書的滋養,讓她外秀如竹,內慧如蘭。夫人撫摸著玉娘柔潤的髮髻,卻無端想要流淚:誰才能配得上她的女兒,誰又能配得上女兒的愛情,門當戶對只是世俗的門檻,女人這一生啊,其實更需要那扇門裡有個人,知她熱,暖她冷,陪她鬧,逗她笑,卻不捨得讓她流淚。沈家那個公子,也不知道是否可堪託付。但她知道女兒的心思,女兒喜歡沈公子。也許,這就很好吧,上天註定加上兩情相悅,本來已經很難得了。

「小姐好」,老爺提著鸚鵡走過來,巧嘴的鸚鵡看見玉娘,開口說了它到新家的第一句話。

玉娘高興的說:好乖巧的鸚鵡啊,「色白還應及雪衣,嘴紅毛綠語乃奇」,就叫你小青吧。

鸚鵡聽的驚呆了,它不知道這是僧定渚寫鸚鵡的兩句詩,卻覺得眼前這個如玉般玲瓏的女子,連嘴裡說出來的話都質若美玉,一時間,鸚鵡竟羞於開口了。

張老爺說起沈家提親的事,玉娘羞赧地點點頭,說了句但憑父母作主,回頭喚丫鬟。

兩個丫鬟模樣的女子走了過來,一個溫厚端莊,玉娘叫她霜娥,一個清純俏皮,玉娘叫她紫娥,她們簇擁著玉娘,告別了老爺和夫人,提了鸚鵡,說說笑笑回閨房了。

張老爺看著女兒娉婷的背影,心中暗自嗟嘆:若玉娘是個男兒,日後必是科甲榜上耀眼的名字。他有些遺憾地拍拍夫人的手,說:女兒長大了。

夫人偷偷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潤濕,頻頻點著頭,唇角綻出無限愛憐的笑意。

鸚鵡小青在小姐的閨房安家了。

書,墨香,修竹,海棠,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小青喜歡這個清雅的地方,更對它的主人玉娘充滿好奇。

3

夜雨連階碧草,東風滿院飛花。

湘竹簾凝曉色,石楠樹散棲鴉。

——《春曉》

這首詩是玉娘新寫的《春曉》,霜娥和紫娥一邊讀,一邊夸小姐寫得好。霜娥說詩里有動有靜,紫娥說詩里有聲有色,小青不懂詩,它歪著腦袋聽了半天,聽不出這詩好在哪裡,但它覺得這詩里有氣息,不同於它童年的森林,更不同於禽鳥市場的蕪雜,那是一種青綠的氣息,像紫娥每天喂它的菜葉和嫩玉米粒,鮮美又不失家常。

小姐真的是詩書飽學,出口成章。

她踏春是詩:竹外花迎佩,溪邊柳笑眉。春隨流水遠,日度錦雲遲。

她飲酒是詩:醉眠篷底呼不醒,一任秋風吹鬢影。起來霜月滿江天,淅瀝蒹葭涼夜靜。

她春睡是詩:繡倦南窗下,翛然睡思催。紅日過牆去,清風入幕來。

她看見花月亦是詩:永夜無人玉漏遲,團團月上海棠枝。月留涼露芳塵暗,花弄清暉淑影移。

她親手做的一個香囊,上面用絲線繡上一首詩,托紫娥送給了沈公子:珍重天孫剪紫霞,沉香羞認舊繁華。紉蘭獨抱靈均操,不帶春風兒女花。小青看見小姐縫製香囊時的神情,雖然低頭不語,但掩不住的笑意分明從眼睛,嘴角和手上的針線里跑出來,一絲一縷都繡進了詩歌里。

她還寫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和沈家公子書信酬和,它們是叫做詞吧。小青最喜歡的一首詞,是小姐寫的《玉樓春·春暮》。那天,小姐倚在窗前,外面正是春雨闌珊。一庭煙雨,靜鎖半窗修竹,而青濕的階上,是伶仃的幾瓣海棠。她輕聲念道:

憑樓試看春何處。簾卷空青澹煙雨。竹將翠影畫屏紗,風約亂紅依繡戶。

小鶯弄柳翻金縷。紫燕定巢銜舞絮。欲憑新句破新愁,笑問落花花不語。

小青說不出為什麼喜歡,可能是這雨天讓它想起過去那些日子了吧,小鶯弄柳,紫燕定巢,遠去的童謠,隱約的綠色,記憶中斷斷續續的片段,一經淋雨,便如同膠片般神奇地顯影了,變得清晰而透明。小青在回憶里徜徉,它忽然有點理解小姐詩里那種叫做新愁的東西了,它飄渺的像在天邊,卻又似乎無處不在,它柔軟的像小姐的詞句,卻在不經意間攫住自己小小的心臟。

莫非小姐心裡也裝著什麼愁嗎?這錦衣玉食,這閒情逸緻,這詩書嘉年華,這郎情妾意,如果真要強說愁,一定是因為春天的雨吧。五月蔥鬱,萬物含煙,春光里的閨閣女子,總會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像風吹竹葉的一點點亂,像雨打海棠的一點點顫。

有幾天,小青變得很安靜,它不想輕易開口,說那些個無意義的片言隻語了,它雙腳緊抓著腳下的紅木槓子,側著耳朵聽小姐吟詩,聽霜娥和紫娥一遍遍朗誦,品鑑,「細雨吹涼入戶,閒花扶影移階」、「夢回隔竹漏聲殘,春起移燈看牡丹」、「海棠陰,楊柳沙,疏雨寒煙,似我愁多少?」

嗬,這些像錦鍛一樣柔軟的句子,就是小姐心中的閒愁吧,又美,又軟,又暗自生涼。

它幾乎迷上這種讓人慾罷不能的輕愁了。

4

世事零落,竟如雨後海棠。

沈府接連傳來不好的消息,沈家表伯和表伯母相繼患病離世,沈公子忽如浮萍,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依靠。

聽說沈公子來府上拜訪,父母竟有悔婚之意,甚至以「吾家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為由,逼沈公子進京求取功名,功成名就之後,方許成婚。

這些天,玉娘一直心事重重。

想那沈公子雖然飽學之士,卻生性淡泊,無意富貴,現實卻把婚姻名碼標價,寫上功名的籌碼去交換,不知道沈公子是該慶幸情意有價,還是該沮喪世事如染。也不知道沈公子是否還願意以世俗為愛買單。

玉娘黛眉輕鎖,在紙上寫下一首首飽蘸濃墨的詞句,寫完,起身又撕掉,那些殘碎的紙片,焦灼如每個人心中無法圓滿的疑問。霜娥陪著小姐,讓紫娥一次次去探老爺和夫人的口風,紫娥每次都垂著頭回來,不說一句話。

霜娥說:小姐,事已至此,父命不可違,不如你見沈公子一面吧,給他吃顆定心丸,讓他安心考取功名,你在家裡等他衣錦還鄉。

小姐躊躇良久,還是不肯違了禮法,私會沈郎。小時候耳鬢廝磨,兩小無猜的兩個人,長大後反倒不能見面,玉娘只讓紫娥帶著自己的私房錢悄悄捎給沈公子,囑他記取往日的山盟海誓,金榜題名及早歸來。另有一方粉箋,上面寫著一首小詩:《古別離》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復返,古道生秋草。

迢遞山河長,縹緲音書杳。愁結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淡泊羅衣裳,容顏萎枯槁。

不見鏡中人,愁向鏡中老。

她希望沈公子明白自己的心意。

沈公子終於下定決心,上京趕考去了。「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愛情的力量原始而神秘,但不得不說,它強大到可以改換人心。

只是,小姐的詩詞卻也從此變了味道,不是從前的風花雪月,傷春悲秋,以前那些閒愁輕飄飄的,看不見,摸不著,像春風自在楊花,現在這愁里住著一個人,變得真實可觸,卻又遙不可及。小青覺得,這愁太沉重了。

門外車馳馬驟,繡閣猶醺春酒,頓覺翠衾寒,人在枕邊如舊,知否,知否,何事黃花俱瘦?

這是小姐昨夜寫的詞,霜娥拿起來輕輕念讀時,小青也側著耳朵在聽,霜娥說:小青,小姐瘦了,你可知否。

小青當然知道,小姐一宿一宿的寫詩,一宿一宿的不睡覺,豈止是她的人瘦了,連她的詞都瘦了,讀起來不像從前那麼珠圓玉潤,一個字一個字都音調嶙峋,硌得牙疼。

紫娥慌慌張張地進來了,帶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本縣王尚書的公子,竟然央縣太爺做媒,來府上向玉娘求婚。張老爺左右為難,王尚書在朝中炙手可熱,不可得罪,他的兒子王公子也是少年風流,才華逼人。但女兒先已許了沈佺,不好反悔。張老爺只好以徵得女兒同意為由,三日後再給縣太爺回復。

縣太爺意味深長地讓張老爺好好想想,起身離去。張老爺只好讓紫娥趕緊喚玉娘前來商量。

說心裡話,王公子的求婚,恰似投石入潭,張老爺原本不平靜的心湖又開始左右晃蕩。雖說候門深似海,但柴門何嘗不是深淵,沈家凋零,早已不是當年沈家,他讓沈佺求取功名後再回來成婚,不過是權宜之計,沈佺能否考中還在兩可之間。現在,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他怎不想給女兒許一個金燦燦的好未來,也給他老兩口找一個結結實實的好靠山。只要女兒玉娘點頭,他願意扯下老臉,撕了先前婚約,應下這門親事。

但讓張老爺沒有想到的是,女兒玉娘一來便跪在他和夫人面前,言辭鑿鑿地說:女兒生是沈家之人,死為沈家之鬼,此生再也不改。

夫人看著小姐銷瘦的面龐,心疼地拉她起身。夫人懂女兒,懂一個女子最初的愛情,在沒有放到柴米油鹽里薰染之前,只是純然的甜或苦,卻沒有權衡,沒有算計,不摻雜質。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這是生命里最珍貴的美好。

夫人看著老爺說:算了,我們不要為難女兒了。我們和沈家先前已有婚約,你就去回絕了縣太爺吧。

張老爺不甘心的把目光投到霜娥和紫娥兩個丫鬟身上,她倆見狀,連忙齊齊跪倒在地說:老爺,小姐自幼受您和夫人教誨,知書達禮,忠貞守志是本然,求老爺成全小姐。

張老爺垂頭不語,半晌才沮喪地說:由她去吧,由她去吧。

5

《山之高》

三章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這首《山之高》是玉娘寫給沈生的,元代最負盛名的學者、詩人虞集曾贊到:「有三百篇(《詩經》)之風,雖《卷耳》、《蟲草》不能過也!」

今日讀來,這首《山之高》,即使放在浩如煙海的人類詩詞里,它依然像山巔小而皎潔的明月,自成光芒,風華流轉。

小青已經會背這首詞了,它喜歡的要命,可能是因為這首詞字數少,琅琅上口,也可能是因為詞里有一種美而憂傷的東西,每當它在鳥籠里沉醉的念著:山之高,月出小……時,它甚至想到了它離開禽鳥市場那天,黃寶眼裡閃過的那一絲飄渺。

紫娥打趣它說:小青,這首詞寫的是相思,你懂相思嗎,每天一遍遍的念?

小青伶牙俐齒地接了一句:我有所思在遠道。

小姐忍不住笑了,霜娥和紫娥也跟著笑起來。

沈公子進京三年。三年來,相思離離,如同幽草,繁茂而深情地長滿時間。小青第一次看見小姐笑,笑得那樣憔悴,如同無垠綠草中一朵慘澹的小花,但畢竟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京城終於傳來了好消息,沈公子高中榜眼,金榜題名,使者千里送回的喜報,像久違的陽光,忽然照進小姐重門深掩的閨閣,霜娥和紫娥都圍著小姐祝福,小青激動地說著:山之高,高……老爺和夫人也長舒了一口氣。自從上次回絕了縣太爺的提親,他們仿佛理虧般戰戰兢兢,低頭做人,親戚朋友也對張家退避三舍,絕少往來。人情冷暖,如積雪消融後的深淵,殘酷而醒目。現在,這喜報給張府加持了金身,它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這幾天,張府上下像過新年。老爺和夫人張羅著修葺新居,添置家俱,好給衣錦還鄉的姑爺一個落腳之地,管家指揮著僕人們整飭花園,修剪竹林,人來人往,好不繁忙。小姐難得一見地下樓曬太陽,和霜娥、紫娥有說有笑,小青忙不迭地的報著來訪客人的名字:李大人到……,王大人到……,沈家老院公到……。

沈家老院公像一朵積雨雲,面色凝重走進張府大院時,玉娘的心無端格登了一下。久未下樓,玉娘看外面的陽光有些虛幻,還有眾人臉上的笑,玉娘覺得自己的笑也是虛浮的,是陽光催開的虛幻花朵,盛放不出真正的花香。

老院公果然吞吞吐吐地說,沈公子在京城得了風寒,情況不佳,但為了急於見到小姐,沈公子還是不顧病身,依然在趕回松陽見玉娘的路上。

世事無常,真如這陰晴不定的陽光嗎,這不祥的消息,反而讓玉娘的心沉實下來。她當即寄書信給沈公子,她在信中寫道:「妾不偶於君,生當同日,願死以同穴!」

無人能理解玉娘的決絕,只有她知道自己心如磐石。無人能理解玉娘的書信,玉娘在賭愛情起死回生的力量。

沈公子回贈玉娘的詩是他強撐著奄奄病體寫的:

隔水度仙妃,清絕雪爭飛。嬌花羞素質,秋月見寒輝。

高情春不染,心鏡塵難依。何當飲雲液,共跨雙鸞歸。

死亡來臨時,總帶著某種氣息。沈公子知道自己已經不治,他抗不過命運,他只期待和玉娘「共跨雙鸞歸」,在陰間得以相聚。抱著希望死去,或許可以讓死更親切一些吧。

沈佺死在回松陽的路上,終年22歲。他終是沒能再見玉娘一面,沒能親手為她披上紅蓋頭,穿上新嫁衣,風風光光娶她回家。沈佺最後才明白,婚姻不是用來交換的,功名不能,富貴不能,甚至生命也不能。

死是一件終於安心的事情,但它拖拽的深淵,卻讓生的人再無法填平。

小青聽過玉娘讀她的《哭沈生》:

中路憐長別,無因復見聞。願將今日意,化作陽台雲。

仙郎久未歸,一歸笑春風。中途成永絕,翠袖染啼紅。

悵恨生死別,夢魂還再逢。寶鏡照秋水,照此一寸衷。

素情無所著,怨逐雙飛鴻。

她一遍一遍的讀,哭得淚濕衫袖。霜娥和素娥聽得淚流滿面,小青也幾度哽咽。

使者送來的喜報,猶自泛著祥瑞的吉光,窗外幾叢修竹,青枝正葳蕤如碧,上天卻殘忍地收回照臨在這痴情閣樓上的一角陽光,任由陰霾自由來去。

老爺和夫人心疼女兒,試著提起為玉娘另擇佳婿的事,玉娘悲傷地說:爹,娘,人生如輕塵弱草,片晌風華,我又何必貪戀呢。我所以沒有追隨沈郎而去,只是因為二老尚健在,其它的就不要再提了。

老爺和夫人只好踽踽離開,他們的背也有些彎了,頭頂的白髮像終年不化的積雪,刺目得讓人流淚。玉娘的心又無聲地碎了一地。

五年,整整五年時間,玉娘沒有下過閣樓,她用一個人的虛度祭奠兩個人的愛情,紅顏從時間裡零落,如同在死亡一點一點凌遲。

又一年的元宵節來臨,老爺和夫人招呼霜娥和紫娥,希望她倆戲說小姐一起去看燈。玉娘讓霜娥和紫娥陪父母前行,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青燈如豆,把她的影子孤獨地投在牆上,想起沈郎,玉娘不覺又淚流滿面。恍惚間卻看見沈公子長身玉立,站在面前,對玉娘說:我等著你,希望你不要背棄我們的誓言。說完,人已不見。玉娘悲痛欲絕,喃喃說道:沈郎,你可知從你走的那一天起,我已開始死亡。

半月後,一代才女絕食而死,終年27歲。

​後記:

玉娘死後,紫娥和霜娥悲痛欲絕,相繼追隨小姐而去。

那隻叫小青的鸚鵡,日夜悲聲,終至鬱鬱而終。

有人說:小青大可不必死,它只是一隻鸚鵡。

就像人可以有許多段愛情一樣,鸚鵡也可以有許多個主人,過許多段不一樣的人生,直至生命的盡頭。

但小青覺得,死亡本身是冰冷的,寂滅的。鸚鵡一生都在學舌,重複無意義的隻言片語,如果自己的死能讓死亡這個詞變得溫情脈脈,情義深重,它覺得值了。

(文:華之,女作家,說歷史的女人特約文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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