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神書館
葉聖陶曾說: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
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四姐妹名聲赫赫,
母親陸英卻鮮為人知。
正是這位默默無聞的母親,
把快樂和幸福,
潑灑到了整個大家庭里;
成就了一代名門,
延續了名門的精神圖騰。
1
1938年,張家的手足離散,幾位兄弟姐妹們撤退到大後方。
大姐張元和接到了二妹張允和的信,「四弟與四妹都在四川,你也來吧。」
張元和此時正在為自己的婚禮苦惱。她已經29歲了,心繫一位崑曲小生顧傳玠。
這位崑曲「傳」字輩的名家比張元和自己小3歲。
不過,年齡不是問題。自己的母親不也比父親大4歲嗎?她擔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自己顯赫的家世與戲子低下的社會地位不配,她擔心兩人的結合會引起閒話。
思忖多時,她給二妹回了信,「我現在是去四川,還是到上海一時決定不了。上海有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好,但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事。」
她指的是結婚。
妹妹允和卻不覺得,她代行了家長的職責,回了姐姐一句。「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如此,姐姐也定下心了,婚禮如期舉行。
果然,小報把二人婚事亂寫一通,紛紛以「張元和下嫁顧傳玠」為題來調侃。
而顧傳玠更是不惜調侃自己,寫信給允和說,你姐姐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上。
他如此玩笑,不無道理。
合肥四姐妹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在民國赫赫有名。
作家葉聖陶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婚後的幸福無法具體衡量,要論嫁人時的陣仗,四姐妹中的任何一人都比不過她們的母親,陸英。
那時的合肥共有四大家族,龔、張、李、段。
分別指的是,龔鎮洲,張樹聲,李鴻章,段祺瑞。
龔家自清初就是名門望族,延續數代,不曾敗落。
而張家則屬於後起之秀,能排在李鴻章與段祺瑞的前頭,當屬富甲一方,非同凡響了。
張樹聲是上一代的長子,英姿颯爽、身材魁梧,但整天因工作而忙得不可開交。
他追隨李鴻章,在其「淮軍陣營中,被公認為是「二號人物」。
他有一個妻子,一個妾室。妻子也姓陸。與後來的孫媳婦陸英同出一門。
驍勇善戰,品行優良,李鴻章很重視張樹聲。
後來,李鴻章回鄉丁憂時,張樹聲就替他擔任直隸總督一職。
張樹聲非常務實,工作刻苦。他的兒子似乎也被他感染,不過他兄弟頗多,兒子也逐個凋零,在川東任職的時候,因過度勞累,咯血而亡。
當時,長房長孫張武齡不過九歲。
2
1906年,張武齡(號冀牗)十七歲。
這年中的某一天,他站在合肥繁華區四牌樓不遠處的龍門巷等人。
一位從揚州遠嫁而來的大小姐就要到了。她叫陸英,是他的妻子。
可他對陸英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大自己四歲。
祖父張樹聲去世,父親也早早追隨,如今張家傳宗接代的任務,全落在了他一個人頭上。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個擁有良田萬畝的大地主家的公子哥,家風嚴謹,治學為主,所以,他絲毫沒有紈絝之嫌。
陸英十幾歲時,就被張家看上了。她從小便賢德能幹,早早就幫家裡做家務、料理家事。
乍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就是料理家務。
可是,揚州多鹽商,他們的豪奢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
陸英其實無需自己動手做家務,家裡僕人無數,工匠無數,伙夫也有許多。
亭台樓閣,灑金潑銀,錢似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必須品,而是一種可以無限揮霍的閒置物。
所以,得知要遠嫁時,陸英從去年開始,就陸陸續續準備著嫁妝了。東西多到嚇死人。
陸英抵達合肥之時,街坊路人皆停下嘖嘖讚嘆,其中還伴有嫉妒之音。
龍門巷外的十里亭里擺滿了嫁妝,轟動全城。
光紫檀木家具就好幾套。
陸家的人肯定是事先查探過張家的宅院,知道張家房子有多少間,宅院究竟是何樣式。
從大堂到二堂都置辦了全套的家具。首飾多到數不過來,因為陸英喜歡翡翠,所以翡翠尤其多。
而且,就連掃帚、簸箕這樣的小件都是成套的,每一個掃帚上還掛了銀鏈條。
張武齡想靠近張望一下新娘的驕子,結果被嫁妝困住了。
3
進了張家之後,新娘子要「打點」門房,一個個紅包發下去,每一個拿在手裡都沉甸甸的。
重重儀式過後,張武齡終於來到新娘面前。她就坐在婚床上。那婚床到處都是紅棗、花生、桂圓,寓意早生貴子。
他掀開蓋頭一看,啊!他也嚇了一跳。陸英的美簡直驚天為人。幾個站在一旁伺候的姑娘也看呆了。
但後來有幾個老太太說,這陣仗與美貌太過鋒芒畢露了,不會長壽的。
婚後生活的主要任務是為張家開枝散葉。
陸英36歲去世,一生懷了十四胎,活了九個。
聽起來似乎一直在懷孕,沒有任何別的事可乾了。但陸英短暫的人生卻不止於此。
家裡有三個奶媽,再加上保姆、管事、教書、門房等等的其他雜七雜八的人口,每天光吃飯的就有四十人,她作為這個大家庭的一家之主,自然不能只躲在閨房裡繡花。
她把家裡管理的井井有條,頗有人情味。
她不分主僕,自己吃什麼就總想著要分給僕人吃一半,家裡的氣氛自由而不是懶散。
她頭三胎是女兒,第四胎是個兒子。
可就在大家歡喜雀躍之時,這個兒子卻夭折了。
她盼著第五胎能老老實實生出一個兒子來,可還是生了一個女兒。
4
似乎是心急總盼不來好結果。她特別痛苦,心裡一陣陣地心酸。而這個第五胎的女兒,就是姐妹花里的張充和。
或許父母對自己太過失望,需要重振旗鼓,就把張充和過繼給了她的叔祖母,在張家老家生活。
後因形勢一直不穩定。
張武齡與陸英決定搬家。這時的陸英已經是七個孩子的母親了。
張充和之後,她如願以償生下了男孩,可是老天似乎決定給她再多一些幸福,又給她添了另外兩個男孩。
當她思慮再三,決定為了孩子安全著想(張家多次被盜)搬家時,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
四姐妹和父親
據說,她挺著大肚子,拉上僕人,耐心地,不怕苦不怕累地,一家一家地看房子,最終選定了蘇州壽寧弄的宅子。
那是一角山水園林,景致優雅、設計別致。
最關鍵的是,宅子很大,能夠讓孩子們在其中嬉戲玩耍、自由自在的生活。
在上海居住時,就因為房子太窄,出外就是街道。
她給孩子們設下了禁止外出的規定。但她始終覺得,這對幼童身心成長不太好。
她眼光不錯。
宅子一進門,就是門房與男工宿舍,接著又是大客廳,住宅樓,花園、小操場、大操場,各種迴廊走道,亭台樓閣,樹木搖曳,松竹輕聲,簡直宛若仙境。
在這樣的大宅子裡,一家人是如何生活的?
家裡設置了四個書房,張武齡一個,陸英一個,孩子們共用兩個。
書沒有放在書架上,而是到處都是,地板上也隨處扔著書報,多數時候是這裡一堆,那裡一堆。
陸英也沒太管,僕人也就隨著她的性子,只做自己的事,不去整理書報。
家裡新書、舊書,雖是張武齡悉心收集來的,卻也沒當寶貝似的供著,孩子們愛怎麼翻就怎麼翻。
不光書如此,走廊上也隨意刻著古詩,比如朱熹的詩。
如此對學習有用的良辰景致,使得小姐公子們早早識字,小小年紀都通讀了《紅樓夢》。
可陸英覺得,家裡的書香氣濃郁,這當然好。但文化氛圍只停留在子女與父母身上似乎有點「文化斷層」之感,畢竟家裡的下人們不識字。
識字的公子哥們與不識字的下人們雖然關係好,可從深處來說,還是對立的。
陸英下定決心教保姆們識字。
5
三妹張兆和的保姆朱氏學得最快。
陸英每天早上讓她來幫自己梳頭,面前擺著20個家裡自製的生字塊,梳完頭,字也剛好認了20個。
她愛看報紙,在報紙上發現了趣味數學題,就用來考保姆們。結果,還真有一位高氏算出了答案。
如此,孩子們負責教自己的保姆認字,有的快,有的慢,落後的哪一組總是心急火燎地想趕上來,最終大傢伙的學識都「水漲船高」了。
張家孩子齊聚上海
陸英是個標準的戲迷。從小就是,結婚後突然發現自己的丈夫張武齡也是個戲迷。
戲曲,成了兩人的共同語言。
在家裡,她親自教孩子們唱《西廂記》的揚州歌。
在外頭,她就出去看戲。在上海生活時,她與丈夫一起去看戲,也帶上孩子。
張家在戲院裡有一個專屬的包廂,所以即使父母沒空去了,保姆也可以帶著孩子去。
當年梅蘭芳的戲,她是每場必到,從未落下過一場。
除了戲曲,夫婦兩人還喜歡攝影。
張武齡很喜歡擺弄相機,搞攝影,陸陸續續買了好幾架這種新式玩意兒。
陸英呢,就喜歡被拍。
陸英在家裡的地位很高,就像當年張樹聲的妻子陸氏一樣,兩個人都是張家的主心骨。
在壽寧弄居住的時期,陸英又生了兩個男孩。她有了9個孩子,後幾個一直都是男孩,她又想要個小女兒。
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情況是:越忙的人,越會忙。(倒不是說越生,越會生)
幾乎年年生子的她,在服侍寡居的婆婆與各家長輩這件事上,完全沒有因為忙其他事而降低規格。
婆婆七十歲生日,她提前派人去景德鎮買了「萬壽無疆」的彩色壽碗、壽碟、壽酒杯、壽鑰匙等等祝壽餐具。
日子近了,她便提前親自到場布置現場,搭起彩棚,找來大紅布料紮成大紅彩球,還給孩子們置辦了新衣服。
家裡頓時多了一種容易讓人感動的洋洋喜氣。
壽宴當晚,她與張武齡一起,領著穿戴一新的孩子們,依次向婆婆跪拜。
這時的一家子仿佛安排好了似的,與預定的那些物品、器具融為了一體,成為這齣祝壽交響樂里第一節的最終章「暖壽」。
她的一生,平快短促,鼓點激昂,鏗鏘有力,懷孕的次數更讓人連連錯愕,瞠目結舌。
合肥四姐妹
儘管如此奪目,她的謝幕卻平淡得多。
7
1921年,陸英因拔牙引起血中毒而死。
幾個女兒在口述與書寫她的事跡時,特別提到這種中毒引起的病:「或許是敗血症」。
但最終,也是未知的。
砰地一聲,猛拍琴鍵,結束。
病中的她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世,把九個孩子的奶媽與保姆叫到身邊,每人分配了兩百大洋。
讓所有人保證,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無論錢夠用與否,不管自己有多苦,都要把孩子們帶到十八歲。
她的嫁妝太過豐厚,臨死前手上還有上萬現款。
張家也非常闊綽,她的錢也派不上用場,成了一座死金庫,一動不動。她想了想,把剩下的錢還給了娘家。
保姆們受教於她,都遵從了她的遺願。
陸英去世後,張家的四個女兒幾年前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當年聽從婆婆的話,她沒有把孩子們送出去上學。
後來,父親張武齡變賣了部分家產,創辦了樂益女中,他致力把這所傾盡他所有努力的女子學校成為另一個復旦。女兒們也都在讀書。
在蘇州九如巷時,四姐妹就組成了一個「水社」,幾個弟弟也組了一個「九如社」。水社還自創了《水》這本刊物。
當時,姐妹們與連襟們一起組稿、投稿、編輯、油印、分頁、裝訂。沈從文、周有光更是忙得不亦樂乎。
半個世紀後,張家喜歡「自製獨創」的精神恆久不滅。
當年的女孩子們都老了,多年來未曾聚在一起。
1995年10月,停刊多年的家庭刊物《水》,復刊了,寫的都是張家人與事。
張允和說,這是世界上最小的雜誌,但她自得其樂。
或許,她想要留住的不止是姐妹情深,還有當年在母親打理下其樂融融,無憂無慮的大家庭。
她戲謔地調侃道:像自己這種二八年華的女子,沒當過編輯,卻做了主編的位子,確實很霸道。
而這種霸道,或許就是承襲了當年母親的為人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