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我」。
2019年底,朋友向秦海燕求助,丈夫打了她,是第一次。
秦海燕陪伴朋友驗傷、報警、離婚、爭奪撫養權,感受著她的無力和焦灼,直到她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
事情發生那年,是秦海燕從事編劇創作的第15年。
她喜歡真實故事、紀實風格,作為電影創作者,她想要記錄下在漫長維權路上和朋友的「感同身受」,為面臨同樣困境的姊妹做些什麼——
執筆寫作,坐上導演椅。
前者是她日復一日卻不厭倦的工作,後者是她過去未曾涉足的領域。
8月17日,《我經過風暴》全國上映。這是秦海燕的首部導演作品,也是中國首部反家暴電影。
100+例真實家暴受害者的案例記錄字字泣血,不斷刷新著秦海燕的認知,也讓她窺見自己不曾直面的創口。
當「Girls Help Girls」走進電影創作,家暴受害者以及女性從不被照亮的隱形困境,有了顯影的窗口。
點擊視頻「秦海燕導演」專訪
以下是秦海燕的自述——
她經歷風暴
2019年底,我身邊的好友打電話和我說:丈夫打了她。
當時我第一反應非常震驚,因為過去對家暴的了解還停留在新聞報道和社會熱點上,總覺得這件事離自己比較遙遠。
也是在陪伴朋友的過程中,我才知道經歷家暴之後,受害者要爭取權益有多艱難。
即便她已經是在城市裡面有一定經濟能力,有一定文化知識的女性,有渠道和能力尋求庇護、援助,也在第一次暴力發生時就選擇勇敢脫離這段關係,但她依然被整個過程折磨得體無完膚。
她的無力和焦灼也衝撞著我。
想要為她以及更多受害者做些什麼。
那段時間,這是我最強烈的念頭。
秦海燕導演
決定拍家暴題材的下一步,是大量的走訪調研。
我們在一二線城市、三四線城市,包括鄉村,採訪了很多受害人,也和律師、社工、幹警、家暴援助的志願者聊天。
這段時間,可以說是不斷在刷新我的認知。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個一線城市的女性,她是家裡的經濟支柱,但她丈夫會限制她每個月在生活成本之外的花銷,上限是200塊錢。
如果超過了,就會打她。
這個案例就會讓人去思考:
家庭暴力的核心是權力控制的手段。
也會發現城市中有經濟能力的女性,她們很多人還是會選擇忍受。
而在更邊緣的地方,經濟能力沒有獨立的女性,想衝破、要求助、要維權,會更加艱難。
在家暴受害者中,沉默是大多數,但沉默不是因為懦弱。
via《我經過風暴》官方微博
經濟能力是一方面,除此之外還有太多聲音和觀念會將她們困在風暴之中。
譬如女性在遇到衝突、遭受暴力時,往往會自我反省,把自己的價值降低:
我到底犯了什麼錯?我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我要遭受這些?
但事實上,我們都明白遭受暴力不是受害者的錯,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可能面臨同樣的處境。
實施暴力的人才應該得到懲罰。
一些精英女性也會有「恐弱」心態,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受害者。
而「恐弱」心態正是成長過程中建構的結果:你要堅強,不能輕易示弱,不能被人看不起。
這樣的教育在過去常常作用在男性身上,但當女性進入市場競爭後,叢林法則的慕強思維也開始作用在她們身上。
當然也不乏自我內化的傳統觀念:
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via《我經過風暴》官方微博
我們採訪里有一個媽媽,原本是想為了孩子保全這個家庭,直到丈夫在施暴過程中把孩子帶到她面前,對孩子說:
你看,這才是讓女人臣服的方式。
在那一刻她明白,必須脫離這段關係。
「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但家的內部卻充滿恐懼和暴力,這是披著保護外殼的傷害。
這一點在影片中也有體現。
當徐敏的兒子念念目睹數次家暴現場後,他也開始模仿父親,出現暴力傾向。而女兒菲菲在學校被男孩打了之後,說的是:他喜歡我才打我的,爸爸不是也打媽媽嗎?
在那一刻,徐敏不再忍受,但可惜她已經被逼到了絕路。
我們在採訪中和經驗豐富的律師聊天,她很明確地說家暴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即便認真選擇過了,還是避免不了會遭遇有毒的關係。
所以發生了不要責怪自己,儘可能想辦法求助、脫離。
成為「人生贏家」後
我現在是三個孩子的單親媽媽。
在拍攝電影的時候,我在建立不同的人物,表達女性的困境。
但我從不認為我要置身事外,因為我也是她們其中的一員。
在別人眼裡,我過得很順遂。受益於出身環境,我得到了比較好的教育資源和成長土壤,北京四中、北大一路走過來,很早有了家庭、子女。
然而看似完美的生活,同樣暗潮湧動。
我在職場上也曾遇到酒桌文化,遇到性騷擾,被迫適應一些我並不願意接受的規則。
也會被要求做六邊形戰士,要照顧好家庭,要事業有成,在動物性本能和社會要求之間來回拉扯。
但有一刻我突然不想要迎合這種規則了,開始對別人的期待甚至說是苛求感到厭倦。
具體裂變的時刻我記不太清楚,但的確是經歷了漫長而艱辛的過程,變得更強大之後,才找到自己想說的話,才建立起勇氣去表達。
我想女性在整個生命歷程中,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經過風暴,只是每個人的功課不同。
via《我經過風暴》預告
這一點,丫丫包括這次為推廣曲寫詞的阿詹、龐穎,應該也非常能夠理解。
所以當劇本給到丫丫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不需要我再去說服任何事情。我想她可能也覺得能夠和徐敏這個角色產生共情。
拍攝的時候,我對一段戲印象很深刻,是法庭部分。
影片中看來是剪開的幾場,但拍攝時是一氣呵成,當時在法庭里坐著100-200個群演,像一個小劇場。
丫丫那場爆發的戲演完後,淚水、汗水俱下,整個人都是濕透的。
我隔著監視器流淚了,在場的群演和工作人員也是一樣,大家的共情是完全超出我想像的。
阿詹和龐穎給推廣曲填的詞,也真的寫出了我在電影里想要表達的內容:
生活好像 無處可藏 一張網
必須堅強 必須忍讓 端莊 掩藏
人們很忙 誰聽見你 呼喊 恐懼 受傷
他們要你 冷靜 堅強 像木偶 一樣
都說是里短家長 無妨
習慣了偽裝 平常
在窒息中打開窗
我曾見過陽光 不能就這樣
我在替誰掩藏
給誰的醜陋精美包裝
我為誰忍讓 又被誰埋葬 被誰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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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都曾體會過這樣的困境。
而等我自己穿過風暴之後,那些傷口除了留下結痂,也有一部分化為了創作的養料。
包括我之前生活的常態是一面要當媽媽一面也要工作,一邊在開會一邊還要掏出手機點菜,每天爭分奪秒地去統籌規劃很多事情。
當導演也需要這樣的技能,所以在這一點上,生活反而反哺了我。
當然這個例子也是一種自嘲,如果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工作,有人共同承擔育兒責任是最好的,不能把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媽媽身上。
去衝破、去裂變、去建立,註定是非常艱難的事情。
但希望我們的聲音可以觸達到姊妹們的內心,埋下一棵「愛自己」的種子,等到合適的時機,它會開花。
女性視角是一種本能
現在女性話題、社會議題很容易引發討論。
當圍繞熱點展開創作的作品出現時,不少人會質疑是不是硬蹭熱點,吃女性紅利賺錢。
我能理解大家這方面的疑慮,同時也認為創作者在處理這類議題時需要更嚴肅、謹慎。
所以在劇本創作階段,我們會花大量的時間做田野調查,做現實主義風格,而非虛構的創作。
另一方面,我有思考過為什麼這類題材每次出現,都會引發這麼多討論。
我想主要原因可能還是來自於女性的聲音是少數。
過去市場上沒有這樣的選項,所以當「她」出現時,就像往平靜的水面丟石子,很容易激起水花。
如果「她」成為了水面的一部分,變成了我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聲音,就不會被區別對待。
所以越是有質疑,越是說明這樣的聲音有存在的意義。
創作者需要堅持自己的使命感,持續發聲,用貼近現實的方式去反映女性的困境。
via《我經過風暴》官方微博
有人會問,女性導演在這類電影創作中有沒有什麼優勢?
我之前從未想過優勢和劣勢的問題。
女性身份在創作時的共情能力,對我而言與其說是優勢,不如說是本能。
在採訪調研、在執筆寫作、在導演監視器前,我會自然而然地投射自己的生命體驗。
過去快二十年的編劇創作實踐,能夠讓我更準確地表達內心所感。
這一次站上導演席,是一個自我賦權的過程。我可以讓自己的想法更有話語權、更完整地抵達觀眾。
很慶幸,在路演中和觀眾面對面的交流,的確有很多超出預期的感動。
有曾經的家暴受害者和目睹者站起來講述自己的經歷。
我想至少在影院的那一刻,她們會知道「我不是孤單一人」,會感覺被擁抱。
有父母帶著女兒來看的,看完之後媽媽站起來說她們的家庭其實相對幸福美滿,現在明白女兒長大如果要找伴侶,無論如何選都可能會選錯,但選錯了也沒關係,你永遠可以回來,媽媽會一直支持你。
也有情侶一起來看,男方看完之後會反思:
我們有時候自認為的愛是不是一種控制和綁架。
在親密關係裡面,是不是要更努力去探索更好的溝通方式和更健康的相處模式。
通過銀幕,通過在電影中建構的世界,和具體的人產生了太多進一步的聯結。
這是彌足珍貴的寶藏,會讓我覺得發聲和堅持有意義。
via《我經過風暴》官方微博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看《小城之春》《太太萬歲》,當時還很懵懂看不明白。
長大從事電影創作相關工作再回看,真的很驚訝於其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出走,包括在婚姻生活上穿越時空的共情。
很奇妙,這些都是曾經滋養到我的影像。
在那個時代,女性有自己的議題,有很好的前輩在表達、去傳遞。
在這個時代,我們也有自己的議題要討論。
吸收、化用原來的養分,產出新養分去滋養下一代的接力棒,如今交到了我們手上。
《我經過風暴》是「秦海燕導演」路上的起點,未來我希望繼續帶著拍這部片子時的使命感,更多地在創作中展示女性的困境。
監製 - 她姐
作者 - 金桔
微博 - @她刊iii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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