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早有思想準備，還是感到退休來得如此突然，老張嘆了一口氣，自嘲道：自己還是沒有放下！老張辦完退休後的工作交接手續，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交接的，自己無知無權，工作也早在半年前就移交了，把辦公室的房門關上，默默地坐著。
整整一個下午，老張關著門在裡面發獃，下意識地給桌上的綠植澆水，澆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綠植是自己不甘落幕的投射影像。其實，老張下意識的動作，映射出自己的心理反應：對老天爺對自己的命運安排——不甘心、不服輸、不情願！
老張換了幾個單位，從基層一線技術員做起，踏踏實實、任勞任怨，自己帶的徒弟有很多都成為他的領導，自己還在一線崗位工作。其中，有一位比較講良心的徒弟提拔為主要領導後，把他調到單位的機關工作，負責一些技術管理工作。
其實，老張對一些領導是不服氣的，跟他同一批進廠的幾位同事，慢慢都混起來了，只剩下他還在基層崗位當著「老黃牛」。老張是一個老實人，一頭鑽進工作里，一心一意想把工作做好，對得起工資、對得起組織、對得起良心。
認真負責，埋頭苦幹，也是一把「雙刃劍」，另外一面刀鋒傷害了他。他只做到了「低頭拉車」，沒有做到「抬頭看路」，當他一門心思拉好車的時候，同事都在忙著請客送禮、投機鑽營，等他解決一個又一個生產難題的時候，同事一個又一個提拔進步走了，空餘一個傻傻的「老黃牛」還在田裡耕地。
老張從抽屜里翻出一摞子榮譽證書，有先進工作者，有勞動模範，有金點子獎，也有創業功勳獎狀。老張一本一本地翻看這些榮譽證書，回憶那些奮鬥的日子，就像演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從心底閃過，那麼遙遠，又那麼清晰。
同一批進廠的精明人，不鑽研業務，一門心思向上爬、向「錢」進，各個混得有職位、有實權、拿高薪、分大房子，在退休前又利用手中的資源把孩子的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有老張這位「老黃牛」手捧榮譽證書當作寶貝，等到退休才知道，這些證書不能當飯吃，還不如賣紙殼子、廢報紙值錢。
老張把幾十本榮譽證書扔到了廢紙堆里，廢紙堆是由幾十年積累的資料、筆記和圖紙堆起來的。本來，老張已經分門別類整理出來了，想最後發揮一點餘熱，把自己多年的經驗資料移交給年輕人。結果，人家都不要。
有一位年輕徒弟說：這個年頭，誰還看這些老古董呀！老張不高興地說：這些都是經驗，對工作有幫助的！你猜人家年輕人說什麼？人家說：你攢了一輩子經驗，對你有什麼幫助呢？恰恰相反，正是這些「經驗」耽誤了你的升官發財！我們才不想走您的老路呢，您還是扔了吧。
老張一屁股坐在沙發時，等到退休了，年輕的徒弟才不客氣地說出了實情。自己引以為豪的經驗在別人眼裡就是一堆廢紙，自己引以為傲的光榮歷史在別人眼裡就是一個笑話，認真工作了一輩子的自己在別人眼裡就是一個loser！年輕員工的清醒認知，讓老張猛然驚醒，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奈、無力、無辜的「下墜感」。
下午，有人敲開老張的門，徵詢他參加退休茶話會的安排，還有退休紀念品選床上三件套還是廚房五件套。老張打開門，強作歡顏，寒暄了幾句，婉拒了工會的安排。工會的人如釋重負地走了，這個年頭開個退休座談會是很難召集全人的，老張自己婉拒了，大家也都省事了。
老張叫來一位收破爛的大爺，把清理出來的資料、書籍、報紙、證書統統賣了，把牆上懸掛了多年的「天道酬勤」的牌匾讓大爺幫忙扔到垃圾桶里，讓辦公室做到了片紙不留，不給新人留一下雜物，讓自己對職業生涯徹底做一次告別。
老張把辦公室打掃了一遍，地拖了三遍，桌子擦了四遍，乾淨得能照出人影子。直到下班，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整個大樓安靜下來。老張默默退出所有工作群，註銷了工作郵箱，就像一場告別儀式，從此割斷了與單位的聯繫。老張抱著裝著自己私人用品的紙箱子，叫了一個輛車回家了。
單位主要領導小林參加完應酬，叫司機在樓下等著。他晃晃悠悠回到辦公室，因為下午別人送的禮物還放在辦公室，正好順道拿回家。小林當年是老張的實習生，有學歷，有背景，有貴人，沒見他做出什麼業績，每個台階待上一兩年，沒等做出什麼成績就提拔了，一路升遷，年紀輕輕就當了單位的一把手。
小林哼著小曲兒，路過老張的辦公室，看見門開著就推門進去，當場愣住了！老張的辦公室收拾得乾乾淨淨、片紙不留、一塵不染。小林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老張已經退休了。忙著應酬，把師傅退休的事情都忘了。小林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自己健忘。
小林清點禮品的時候，滿心歡喜，突然就高興起來。老張退休得正好，正好騰出崗位，可以把送禮人安排進單位了。遺忘師傅退休之事的煩惱一掃而空，小林吹著口哨，拎著禮物，慢慢跺著方步，向黑色的奧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