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大部分觀眾一樣,最初聽到《百鳥朝鳳》的名字是因為一部同名電影。該電影在宣傳階段,正與幾個商業片大咖爭取排片量的時候,這部片子的製片人當眾給在場的掌握院線資源的商業大佬們下跪,乞求支援。這一跪的確引起了不少話題和關注,商業上是否成功是另一部細帳,但是該片知名度顯然因此提升。這部電影獲得了國內外諸多電影獎項,其中包括2013年第29屆金雞獎的評委會特別獎和法國tours電影節的觀眾最喜愛影片獎。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利弊相依。有因為這一跪而走進電影院的人,也有因這一跪而拒絕觀影的人——我不幸屬於後者。我可以理解人們因為感動於製片人的赤誠而忽略其炒作成分,但是我也保留自己覺得製片人未能完全理解民間音樂人的傲骨,以為他們需要卑躬屈膝的降格才能換取一席之地的最初意見。
但是這所有的不同,都因為這一篇小說原著,而慢慢消融。因為行為可以被剔除場景斷章取義,但是文字總是更能貼近內心,尤其是當文字被運用得如此嫻熟和優美的時候。也許因為這篇文字,我願意慢慢試圖理解當時情境之下,那種不願意讓明珠蒙塵的焦灼。
2.
《百鳥朝鳳》的故事寫得是一波三折,講的是一個民間嗩吶藝人的小半生。「我」從小不算是那種鬼精鬼精的孩子,當學校老師向父親告狀,說「我」一年級到五年級數學成績從未高於三十分的時候,滿以為會等來狂風驟雨,結果父親少有的大而化之的態度留給我一頭霧水。原來從小就希望成為嗩吶藝人的父親,給「我」暗自安排了一條他看來更光鮮更穩妥的路——他將「我」送到鎮上的嗩吶藝人那裡拜師。
前半段「我」的懵懂,以及拜師學藝的時候,「我」和師弟藍玉埋頭比試的情節尤其妙趣橫生。藍玉顯然比「我」更有天賦,比如說拿著蘆葦杆對著水塘吸水,嘴裡含水打雞毛,甚至打靶,且不管是否真實有用,但是讀者讀著讀著,眼前的畫面十分清晰:明亮的陽光下的少年,心無旁騖的在池塘邊練習,蘆葦搖盪,水珠晶瑩,笑容燦爛,最難得的是那種專心致志的虔誠,快樂和用心。後來,師傅從箱子裡挑挑揀揀,終於挑出一支嗩吶送給了藍玉,而「我」一無所獲的時候,的確是前半段最為傷心的片刻。
「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霧,氣勢洶洶的,整個土莊都不見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疲憊,連走路都搖晃著,藍玉卻活蹦亂跳,像早晨剛剛抽上露水的青草樣兒鮮活。」「我」天賦不高,但是是個實誠孩子,藍玉得了師傅的嗩吶,「我」並不嫉妒,但是想到一回家看到父親失望的臉卻深深刺痛「我」的心。「我」想著想著,都看到家門的時候又打轉回去了。誰也不知道,這也許就是命運的轉折。師傅對「我」的歸來並不意外,也沒有流露出欣喜,只是照常的派我干農活。但是,在擇定衣缽繼承人的時候,師傅將唯一一支可以演奏「百鳥朝鳳」的嗩吶傳給了我。
「百鳥朝鳳」是當地嗩吶匠人心中的最高境界,不光是吹的人需要技藝高超,在白喜事上被演奏的人也需要德行擔當得起。「我」自從當了新的一代嗩吶掌門人以後,也的確風光了一陣子,享受到了父親夢想中的莊戶人家所能給予的極致,比如給人演奏前「八台」「十六台」的討論;比如演奏中,周圍聽眾小心翼翼的奉承;更不用說演奏結束後,需要推拒良久但是最後必須笑納的主人家的謝儀。都是嗩吶的規矩,這規矩讓老一代的莊戶人羨艷不已。
但是,不知從何開始,莊戶人家也開始和以往不同。有一部人富裕得那麼快,整條煙,大瓶酒,酒席上沒有見過的蝦,還有演奏完後大把大把的錢。本來這樣的慷慨讓「我」這個新任班主十分欣慰,連帶著所有的嗩吶藝人都萬分賣力,但是這慷慨慢慢的跨多了一點,「長生最大的慷慨還不是這些,而是看見我們賣力地吹奏時,他就會過來給每個人遞上一支煙,說別太當回事了,隨便吹吹就他媽結了」留下另一番滋味在心頭。技藝本身已經不受年輕人重視,嗩吶藝人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是個具備相當的鈍感力的人,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師傅沒有最後把傳人之位傳給天資更高的藍玉的原因。但是「我」的鈍感力再強大,也在鄉親們的宴席上聽到那一聲轟然的電子樂的時候,終於像被戳破了的肥皂泡,瞬間消失無以為繼。
「就在那支吉他發出那聲詭異的「砰」的聲響的瞬間,我驚異的看見,馬家大院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灑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燈光下有五彩的顏色;洗菜的婦女扔進大木盆的蘿蔔也滯留在空中,在燈光下有耀眼的白;還有靈堂里的燭光,瞬間就收束成了一團實心的灼熱,堅硬如冰;一個正在奔跑的孩子身體前傾,懸停在大門處,手臂一前一後伸展著,像一尊肉鑄的雕塑。我張皇的在靜止中行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團水霧;我繃起指頭彈向那團堅實的火焰,嘩啦一聲,散落了一桌的橘紅。
「你剛才看見什麼了嗎?」我問藍玉。
藍玉看著我,說:「你是不是丟東西了?」我搖頭。「那你滿院子找什麼呢?」藍玉問。」
這一段十分的魔幻,仿佛「我」心中長久以來的信仰和秩序,以一種緩慢,猝不及防,而又無可挽回的姿勢,慢慢的一片一片的坍塌在「我」的面前。
最後嗩吶隊的解散在意料之中,但凡有點能耐的莊戶人都以到城裡打工賺錢為榮。藍玉成了「藍廠長」,同班的二師兄,中指被鋸木機齊齊鋸斷,嗩吶隊再也組不起來。「我知道,嗩吶已經徹底離我而去了,這個在我的生命里曾經如此崇高和詩意的東西,如同傷口裡奔涌而出的熱血,現在,它終於流完了,淌乾了。」
然而作者還覺得不夠,讓「我」在街頭聽到一個乞丐用嗩吶吹奏出一曲正宗的《百鳥朝鳳》,仿佛遲暮的美人,老朽的將軍,非要緩緩轉身給觀眾留下一個曾經美麗但如今心酸的背影,希望大家心裡暗暗記得。
3.
整本小說讀完的感受,大概歸結起來就是三個字「不甘心」。那樣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勤學苦練,雖然遊戲的成分居多,但是時間和心智是扎紮實實的奉獻給了這樣一項在莊戶人家的孩子眼裡,神聖得超脫於當時日升而起,日落而息的普通意義的農家生活。就像「我」一早知道,父親那樣殫精竭慮的送「我」去拜師學藝,除了金錢的考慮,總還有些別的。
而師父顯然也是不甘心的一個。他用他更為睿智長遠的眼光,小心翼翼的尋找著傳人,寧願將技藝傳給老實敦厚的「我」,也不傳給看似樣樣都會拔尖占強的藍玉。而藍玉後來自己也說,師傅是對的,要是嗩吶班子在我手裡,肯定早就心花亂放,被折騰得沒有了。
但是,最不甘心的是讀者。民間藝術的傳承肯定會不斷受到新鮮事物的衝擊,不光是嗩吶,還有莊戶人的生活方式。也許固守並不是最好的傳承,與時共進,拓展新的生存空間,才能夠繼續保持藝術的生命力。
所以,「我」還是錯了,一味的耿直留不住同班的要去養家掙錢的師兄弟們;師傅還是錯了,他選定了一個會牢牢捧住嗩吶視若珍寶的傳人,但是這個傳人,在嗩吶隊大勢已去潰不成軍的時候,起不到頂樑柱的作用,最後那一曲「百鳥朝鳳」,他始終沒有吹奏出來,給整個嗩吶隊留下一個最大的敗筆。或許,真的是像藍玉這樣的人才能保證嗩吶技藝在時代滾滾的浪潮中生存,固執的守舊,頑強的不思進取,自以為是的和時代脫節,看似一份堅守,實則是將自己逼近了死胡同。最後讓「百鳥朝鳳」由一個街頭乞丐奏出,就好像需要製片人要像院線大佬們下跪一樣,讓本來已經是落單的小船行駛到幽深處不得調頭的迷茫境地,更多一層兀自渲染的悲情。
當然,讀者的怨氣還有另外一層:小說的語言非常活潑流轉,帶著田間清新的泥土氣息,仿佛全部信手拈來,毫不經意,又渾然天成,彼時彼景,竟然找不到更好的代替。比如,作者這樣形容父親:「自我懂事起,我就發現父親看我的眼神變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湯鍋邊的餓癆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作者這樣形容師傅:「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我也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太陽像個剛煎好的雞蛋,有些耀眼。」
還有嗩吶調,「如果接的是紅事,就吹喜調,喜調節奏快,輕飄飄的在院子裡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喪調,喪調慢,仿佛潑灑在地上的粘稠的米湯。」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這樣圓熟的手法和描述技藝,講的卻是一個從頭到尾的悲劇故事。一開始有多歡欣,結束就有多悲苦,一開始有多憧憬,結束就有多無可奈何。讀者不光看文字,也看故事結局,他們大概翻到最後一頁,也不相信這樣難得的嗩吶技藝,這樣傳奇的「百鳥朝鳳」,最後只會是留下一個心酸的背影而已。是的,省里有人來採風,是的,「百鳥朝鳳」一起,所有聽過的人淚盈於睫,但是這些還是不夠。呈現一個完整的故事是難得的藝術,而深思之後的行動才是人們最後關注的結果。也許,一點點亮色在這裡是必須。
就像白先勇先生的《孽子》的結尾,那些公園深處的青春小鳥無論在如何的呵護下也永遠走不出那片陰霾,所以最後白先生筆調一轉,用輕鬆百倍的書信體來交代各個年輕人的去處; 也像馮驥才先生的《三寸金蓮》,國家解放,破除封建殘餘,三寸金蓮當然不能留,但馮先生愣是讓香蓮最後攜一眾女眷在大家面前精彩亮相,更是讓故事在啼笑皆非的認親中戛然而止。與其眼睜睜的看著嗩吶藝術的凋零,獻上自己最虔誠的悲音和膝蓋,不如積蓄力量,或者劍走偏鋒,或者移步換影,總之在神功未練成之前,不要用胸膛去接受那雷霆一擊,也許才是更聰明也更必要的自我保存。
總之,怨氣和悲情需要習習散去,六合之大,緩緩立定圖謀,總會有一隅接受這個經受得住風霜未被熄滅的藝術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