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入伏。果然到處都像下了火。童年記憶里八九十年代的納涼方式不過是,蒲扇電扇,傍晚時分,南風徐來,家門口繁茂楓楊樹下透著沁涼的竹床。然而到了入伏的天,蒲扇是越扇越熱,五羊牌子的電風扇,吹出來的是熱熱的火風,就連平日裡沁涼的竹床,一坐上去,也是黏糊糊濕搭搭水嘰嘰的一大片,好比一隻從大雨里跑到你腳邊的灰色毛髮的大狗,咻咻喘著氣,渾身濕搭搭地緊緊貼在你足邊,踢也踢不走,躲又躲不開。這時候,真是讓人情緒惡劣到極點了。
這樣入伏的天,在沒有空調冰箱的鄉村,能夠一如既往給孩子們帶來不變清涼的,大概就只有家門口池塘邊楊柳樹下那口古井了。
每當大人們用木桶悠悠顫顫從古井深處提上來滿滿一桶清涼的井水時,我們便爭相用小手捧著桶里的井水,用來洗手洗臉洗腳,那種從外到內直灌入你心窩裡的透心涼,真的能讓人記一輩子。
清涼過後,照例又是跟在大人後面,看著他們挑著一擔一擔井水回家去,嘩嘩倒入到各自家中廚房內的大水缸中。
等晚飯後,等月亮升起時,等銀河璀璨發光時,等一二流星,透過高大楓楊樹密密的枝葉,閃閃滑過時,等三三兩兩的流螢,從我和哥哥妹妹的足邊輕輕飛起時,用木桶水浸了大半日的西瓜,就在孩子們期盼的眼神中隆重登場了。
在我的家鄉,夏日裡用井水浸著的飯菜水果,我們一律叫作用井水冰著。沒吃完的雞爪子、青豆燒肉,夜裡納涼時吃的西瓜,都一定會用井水冰起來,這樣,食物隔了一夜,也不會壞,西瓜吃起來,那種來自大自然的清甜冰爽,大約是今天的冰箱也無法比的吧。
用井水或者冰水冰東西,在小說《紅樓夢》里,有一個專門的字,叫作「湃」。小說第三十一回,大概是晴雯最得意的一回,著名的晴雯撕扇的故事,就發生在此回。「湃」這個字,在本回里,也是經由晴雯之口說出:「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水晶缸里呢,叫他們打發你吃。」
這裡,寶玉在大夏天吃的西瓜荔枝等各類水果,都是預先湃在水晶缸里,也就是用冰或井水浸著,等變涼之後再吃,和我們小時候吃井水浸過的西瓜,是一樣的操作。只不過,人家是富貴公子,吃得精緻,就是用冰水或井水浸著,也是要放在漂漂亮亮的精緻的水晶缸里,就連給三妹妹探春送鮮荔枝,也要用纏絲白瑪瑙碟子盛著送去,說這種碟子配鮮荔枝才好看,哪像我們鄉野孩子吃木桶井水冰西瓜,蜂擁而上,一陣風捲殘雲。
不但西瓜荔枝要放在水晶缸里湃著,暑熱天裡,就是寶玉喝的茶,也是要預先在涼水裡湃過才喝。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寫芳官給寶玉送茶,就是在涼水裡湃過的茶:「芳官早託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
將此回和第三十一回一對照,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寶玉用來湃水果的水晶缸里放的應該也是新汲井水,而非更加寒涼的冰水。
在明清時期,只有朝中官員和富貴之家才用得起大塊的冰,官員們有工部發的冰票,富貴之家有的是錢,而一般小民小戶,就只能用銅板買些碎冰來吃。
《金瓶梅》里寫富賈之家西門慶,夏日裡消暑會用到大量的冰塊,其用法也是用「湃」。平日裡吃的各類水果,不用說,都是需要冰鎮的,所以,西門慶在涼亭喝酒聽曲兒,「冰盆里沉李浮瓜」,潘金蓮在席上敞開懷吃冰水,吃冰湃的果子,西門慶吃的酸梅湯吃的酒,同樣也都是預先用冰湃過。
春梅道:「嗔道不進房裡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
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裡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金瓶梅》第二十九回)
照此看來,秉性柔弱的富貴公子賈寶玉,比起西門慶潘金蓮等人,這身體素質可就差遠了。
若是寶玉擱在現在,和朋友們一起大夏天的去喝酒,他一定喝不了冰鎮啤酒,要來一杯常溫的;喝飲料也一定要來一杯不加冰的可樂或者雪碧。
在《紅樓夢》和《金瓶梅》小說里多次出現的「湃」這個字,它的讀音並不是我們想當然的以為是「pài」,而是讀作「bá」,其意思就是指用冰或涼水鎮果品或飲料等,使之變冷。
除了此二書,在《醒世姻緣傳》和《兒女英雄傳》小說里也出現過這個字,只不過,《醒世姻緣傳》直接寫作了「拔」:「走的通身是汗,坐著吃冰拔的窩兒白酒。」
「湃」這個字在明清小說里常常見到,不過,它應當是個屬於方言字詞。有人認為「湃」源於祁縣話,因為山西祁縣人常說「把這東西在冷水裡湃怪吧」;也有人認為是山東臨清方言,因為在臨清一帶,說「湃著」,就直接讀作「拔著」;還有人認為是濟南話,因為在濟南話里,這個「湃」,也是讀作「拔」。
總之是,這個源自山東山西一帶的方言「湃」字,後來經由明清小說家的大量使用,最終通過文學作品,將這個方言字,推到了全國讀者面前。
對於我們這些非此方言區的讀者們來說,「湃」這個字則很容易就讓我們想到趙本山小品里那句經典的台詞:「我的心拔涼拔涼的啊。」
而素昔秉賦柔脆的寶玉過夏天,消暑納涼全靠一個「湃」字,方可安然度夏,一如今天的人們能熬過炎炎夏日,全靠空調續命。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