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鄧玉榮:保護方言這件「小事」,他做了一輩子

2019-11-04     翻譯教學與研究

本文來源:廣西民族報

轉自:語言資源快訊

鄧玉榮,男,1952年9月出生,賀州學院教授。先後擔任賀州學院中文系系主任、學校教務處處長、科研處處長。曾到廣西師範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訪學。主要研究方向為廣西東部的漢語方言。出版有《富川秀水九都話研究》《鐘山方言研究》《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藤縣》等專著。中國語言資源有聲資料庫廣西庫項目、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專家組成員,創建國內第一個實體的語言博物館。曾獲廣西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1項,三等獎1項。2005年獲自治區「先進工作者」稱號。

2018年9月,世界語言資源保護大會在長沙召開,鄧玉榮教授(右二)在大會上介紹賀州學院語言博物館相關情況。

個子不高,娃娃臉,滿頭銀髮,精神矍鑠,慈祥中透著書卷氣,67歲的鄧玉榮教授看起來和多數和藹可親的長輩沒什麼不同,但如果你跟他聊起賀州的方言,就能從那如數家珍般的介紹中感受到他的不凡。作為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簡稱「語保工程」)核心專家之一,鄧玉榮至今仍奔走在田野調查的一線,守望著賀州這片語言研究的熱土。

從事語言學研究37年,鄧玉榮面對過各種問題,其中最讓他無奈的是人們的觀念問題,「你記這些有什麼用?」他在進行語言調查時經常被這麼問。在部分人看來,記錄方言土語好像沒什麼用。但鄧玉榮不這麼認為。只是覺得「國家這麼大,應該有人關注這個事」,他就默默把記錄、研究語言這件事做了一輩子,把別人沒做過的事做了——摸清賀州語言的「家底」,創建中國首個實體語言博物館。這絕非易事,要知道,賀州有漢語次方言幾十種。這些次方言分屬《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劃分的十大漢語方言中的粵語、客家話、官話、湘語、閩語、土話等六大方言,此外還有一些系屬待定的土話,有壯語、勉語、標話等3種少數民族語言,其複雜程度在全國都排得上號,摸清「家底」需要進行地毯式的田野調查,而建語言博物館沒有先例可循,連那些經濟和科研實力雄厚的省區或高校都不敢輕易嘗試。

別人眼中的草,在他看來是寶

為什麼第一個做這些事的人是他?聽他說起踏上語言學研究之路的過往,感覺一切都水到渠成。

鄧玉榮來自梧州市藤縣,從小生活在北流江畔距縣城10多公里的一個鄉村小集市上,高中畢業後當了4年民辦教師才離開家鄉,到賀州學院求學,1977年畢業後留校任教,自此紮根於此。因賀州語言文化環境獨特,賀州學院素有語言研究的傳統。20世紀80年代起,鄧玉榮就跟隨劉村漢教授開展漢語方言的調查和研究工作。

在實地調查的過程中,鄧玉榮深切感受到賀州語言的複雜性,複雜到可能一個1000多人口的行政村,其下轄的幾個自然村所說的話各不相同,「隔條水溝都不一樣」。1997-1998年,廣西在全區範圍內開展語言國情調查,趁此機會,他決心把每個村所使用語言的種類、人數搞清楚,製作賀州語言分布圖。他逐村走訪,耗費1年左右的時間才摸清賀州語言的基本情況。

遇上對調查不理解、不配合的人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他拿著政府的介紹信找到鎮政府,負責接待的副鎮長對另一個工作人員說:「他們搞這些,也不見給我們提工資,不要理他。」面對冷遇,鄧玉榮沒有灰心,他發現鄉鎮計生辦的人對每個村的情況了如指掌,便去向各個村屯的計生幹部打聽,終於收集到想要的材料。「這個分布圖幾十年後拿出來一對比,語言的變遷、語言人口的變化就出來了。」鄧玉榮說,「它對國家了解各個地方的情況,特別是制定語言政策有好處。」

鄧玉榮在村子裡進行語言調查時與老鄉打招呼。

鄧玉榮(右)在老鄉幹活的間隙,與老鄉聊語言文化。

語言的變遷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只是緩慢而不易察覺,比如賀州有個村子,村民本來說本地話(粵語的一種),後來受客家話影響,全部改說客家話,但他們在過年祭祖時會用本地話和祖先「對話」。這種客家話越來越強勢的情況也出現在玉林市的博白縣和陸川縣,母語是粵語的人會講客家話,但講客家話的人不會講粵語。而在玉林的北流、容縣,梧州的藤縣以及廣東的部分地區,粵語越來越強勢,客家話正不斷萎縮。這些語言現象別人見慣不怪,卻會激起他濃厚的研究興趣。

幾十年心血化作一座博物館

2012年底,他帶領團隊開展「中國語言文化典藏」項目藤縣語言點的調查和採集工作,用圖片、文字、音標、視頻等多種方式記錄地方名物、民俗活動、口彩禁忌、俗語諺語等與方言相關的文化現象。為了採集到喪葬習俗的音像資料,鄧玉榮向他的文化調查合作人胡在榮先生尋求幫助,終於通過胡先生的一位學生找到拍攝機會。葬禮從頭天晚上一直辦到第二天中午,鄧玉榮和團隊成員全程跟拍。因天氣寒冷、工作勞累,調查結束後他患上肺炎,住院半個月才痊癒。為了尋找燒炭的場景,他們驅車進入勉強可通行的山道,車子差點被困山中,幸運的是途中意外遇上村裡舉辦傳統婚禮,他們拍攝到了苦苦尋覓、幾乎失傳的婚禮習俗鏡頭。

鄧玉榮教授(左一)和楊璧菀博士(右一)在藤縣採錄木偶戲資料時與3位老藝人合影。

鄧玉榮(右二))在老鄉家進行語言調查。

經過多年研究,鄧玉榮出版了《富川秀水九都話研究》《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藤縣》等專著,發表了《廣西壯族自治區各民族語言間的相互影響》等多篇論文,他帶領的賀州學院漢語方言研究團隊完成了3項國家社科項目、3項教育部社科項目,他作為專家組成員參與中國語言資源有聲資料庫廣西庫建設和語保工程項目,所率團隊完成了賀州、梧州15個點的語言資源採集工作。

大量的調查數據,長期的語言研究,為賀州學院語言博物館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2015年,鄧玉榮在賀州學院的大力支持下籌建語言博物館。2016年4月15日,博物館正式開館。這個展示賀州語言文化及其研究成果的窗口,成為廣西乃至中國語保工作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之一。

「代代為功,功成不必在我」

在賀州學院語言博物館裡,一件特別的展品引起了記者的注意,這是一封來自廣州市公安局的感謝信,該局在信中感謝鄧玉榮教授在警方偵破案件過程中提供的無私幫助。原來,廣州警方在偵辦一起命案時抓捕了3名嫌疑人,因3人沒有身份證,所說的話警方又聽不懂,審訊無法進行,警方向中山大學的教授求助,這位教授一時也判斷不出他們說的是何種土話,便試著將錄音轉發給鄧玉榮,鄧玉榮一聽,就聽出其中1名嫌疑人所說的方言來自賀州某縣。因為曾去該縣進行調查,他知道那種話只在以那個點為中心方圓30公里以內的區域使用,便叫警方到該縣公安局尋求幫助。廣州警方以此為突破口,迅速破獲了這起命案。「說明我們做方言研究還是有用的。」鄧玉榮說,說完呵呵地笑了起來,臉上洋溢著快樂和滿足。

每當語言博物館給觀眾帶來啟發或收穫,這種滿足就會再次出現在他的臉上。鄧玉榮記得,有個50多歲的女人在音像展示台前停留了許久,她逐條點開客家話的童謠和諺語,認真地聽著、看著。「很多語言正在萎縮,以後可能會消失,為什麼我們不在它消失之前把它保存下來呢?」鄧玉榮說,一種語言記載著一種文化,比如富川的蝴蝶歌和溜喉調分別用平地瑤「梧州話」和平地瑤八都話傳唱,鐘山的門倈歌用兩安平地瑤話傳唱,八步的客家山歌劇用客家話演唱、鋪門茶姑調用粵語次方言鋪門話演唱,前3種平地瑤民說的土話為混合型方言,包含著不少古老的文化信息,這些方言一旦消失,其所承載的文化也將不復存在。因此,鄧玉榮覺得,將這些語言文化記錄、保留下來很有意義。

這些語言文化在博物館裡通過地圖、音頻、視頻等形式展示出來,能讓人直觀地了解各種語言的特點。但調查一個語言點所需的時間少則半個月,多則數月甚至跨越數年。「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多少工作?所以我們要久久為功。我是這樣想的,功成不必在我,我後面還有團隊,一代代傳下去,把賀州的每一種方言土語都搬進博物館。」鄧玉榮說。

搞研究、做語保,與語言學相伴的這一路談不上有什麼名和利、也沒有多少鮮花和掌聲,但鄧玉榮走得心無旁騖。富川秀水九都話的發音人毛健體記得,17年前鄧玉榮到村裡調查九都話,在家裡前後住了兩個多月,那時家裡條件簡陋,但他絲毫不介意,心思全放在語言調查上,「他對這方面很專注,不怕苦,這點我要向他學習」。他的專注和堅守也激勵著年輕一代的語保人。「鄧玉榮教授都快70了,還在帶我們做語保,一輩子在這個行當,真的讓人佩服。」賀州學院青年教師黃高超由衷地說。

2000年左右,鄧玉榮教授(右)在富川九都話發音人毛健體老師家做調查。

2018年,鄧玉榮教授(右)在毛健體老師家做語言調查,兩人相識10多年,如今都已頭髮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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