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
「楚」
晉、楚青銅文化的交流具有多元性,本文以龍身鳳紋樣為例,探討晉、楚青銅文化交流的方式:晉、楚龍身鳳紋自成體系,風格演變具有相似性;龍身鳳紋樣最早興起於三晉地區,楚地龍身鳳紋受三晉影響並有所創新,秦地發現的龍身鳳紋樣應屬於楚式風格。
晉、楚是春秋大國,晉系、楚系青銅器影響深遠,青銅器所反映的晉、楚之間的文化交流為諸多學者所關注。
張昌平先生認為,「春秋晚期,楚文化基本特徵與中原文化進一步分化,楚系青銅器個性特徵也更為突出。但是,晉、楚青銅器中的一些鑄造工藝、裝飾紋樣有頗多相似之處,還在不同時期具有同步的演變方向」;路國權先生以銅匜為例,闡釋了青銅文化「南北二系」演進過程,春秋初期北方和南方的「統一性」較強,都保持著周文化的傳統(A型都占主體),春秋中期和春秋晚期,由楚發展起來的B型在南方漸次取代西周以來傳統的A型,戰國早期開始,南、北方又開始走向新的更大範圍的「統一」(B型都占主體)。
從上述結論來看,晉、楚青銅文化交流具有階段性、複雜性等特徵。本文所探討的「龍身鳳」紋樣,提供了研究晉、楚青銅文化交流的新視角。
「龍身鳳」紋的特徵是鳥(鳳)首與龍身結合,部分有翅膀或尾羽。商和西周時期主要是作為青銅器鋬上部立體裝飾,林巳奈夫稱之為「羊角犧首與鳳凰」,犧首之下有鳳凰,認為是「戴著面具的鳳凰」;平面紋飾在莒縣西大莊M1銅軛首發現一例,年代為兩周之際或稍晚。
東周「龍身鳳」紋樣在形制上需要和鳳鳥紋、龍紋相區別:
「龍身鳳」紋與鳳鳥紋的區別在於體軀,鳳紋體軀為「寫實」的鳥形。兩周之際至春秋中期,「寫實」鳳鳥紋個別型式在三晉兩周地區依然有發現,但已漸趨消亡。三門峽M2001:90虢季方壺(圖一:1),蓋緣飾顧首鳳鳥紋(圖一:2),上下腹部各飾二組以細雷紋作地紋的前垂冠凸目鳳鳥紋,在上腹部者昂首相對(圖一:3),在下腹部者回首相背(圖一:4)。韓城梁帶村M27:1001鳳鳥紋銅壺,腹上部各飾兩組大冠鳳鳥紋、下腹各飾兩組回首鳳鳥紋(圖一:5)。
圖一 三晉兩周地區「寫實」鳳鳥紋
1—4.三門峽M2001:90 虢季方壺;
5.梁帶村M27:1001 鳳鳥紋銅壺
「龍身鳳」紋與龍紋的區別在於口、喙部,龍紋口部呈「S」形,龍身鳳紋一般是鳥首形勾喙或「C」形喙。新鄭李家樓蓮鶴方壺,壺身龍紋、鳳鳥紋和「龍身鳳」紋裝飾共存(圖二),龍身鳳勾喙、龍身。李夏廷先生對侯馬鑄銅遺址ⅡT81H126:58饕餮銜龍紋陶鐘鼓模進行了復原(圖三:1),並對饕餮及所銜龍、鳳紋進行分解(圖三:2—4),此鳳紋即「龍身鳳」紋(圖三:4)。
圖二 新鄭蓮鶴方壺壺身紋飾
圖三 侯馬鑄銅遺址ⅡT81H126:58饕餮銜龍紋陶鐘鼓模復原及解析
「龍身鳳」紋樣主要流行區域為三晉兩周地區和楚地,秦地有少量發現。
三晉兩周地區「龍身鳳」紋,根據形制可以分成四式:
Ⅰ式 勾喙或「C」形喙,龍身裝飾簡單。
新鄭李家樓蓮鶴方壺,壺身下部飾龍身鳳紋(圖二),勾喙,龍身細長,有兩環勾形爪。侯馬上馬墓地M13蟠龍紋方壺,壺的腹壁為凸起的龍紋、龍身鳳紋、蟠蛇紋、蛙紋組成,龍身鳳勾喙、一足,側有小翅(圖四:3)。輝縣琉璃閣甲墓夔鳳紋鑒(圖四:1),腹中部有一條龍紋和龍身鳳紋裝飾的紋帶,龍身鳳紋與方壺紋飾相似,均飾鱗紋(圖四:2)。
Ⅱ式 「C」形喙,裝飾繁縟,飾雲雷紋、幾何紋等。
侯馬鑄銅遺址ⅡT81H126:58饕餮銜龍紋陶鐘鼓模中龍身鳳紋(圖三:4),與龍相勾連。侯馬鑄銅遺址還發現有鳳鳥紋陶范(圖四:6),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智君子鑒(圖四:4),鑒頸部及下腹部紋飾為鳳鳥紋(圖四:5),兩者鳳鳥紋形制相似,智君子鑒應產自侯馬。太原金勝村M251龍鳳紋罍,龍身鳳紋位於罍下腹部,造型相似。
圖四 三晉兩周地區Ⅰ、Ⅱ式龍身鳳紋
1、2.輝縣琉璃閣甲墓夔鳳紋銅鑒;
3.侯馬上馬M13蟠龍紋方壺「龍身鳳」紋;
4、5.智君子鑒;6.侯馬鑄銅遺址鳳鳥紋陶范
Ⅲ式 「C」形喙,紋飾簡潔。
2003年,侯馬白店H15:215龍鳳紋模(圖五:1),龍鳳紋身飾雲紋與線紋。H15:157龍鳳紋模(圖五:2),龍鳳紋相勾連,形成一個紋飾單元,龍鳳紋外飾渦紋等幾何紋。
上海博物館藏交龍紋壺(圖五:3),腹下的第三周紋飾是勾喙的鳳首龍身與龍交互纏成圖案單元(圖五:4),第二周紋飾與第三周紋飾相同而稍簡略,中間均填以雷紋。從紋飾形制來看,這件器物極有可能是侯馬作坊生產的。
Ⅳ式 「V」形喙,軀體較豐滿,翼、爪較肥壯。
輝縣固圍村第1號墓1:168銅輨飾,飾錯金銀龍鳳交逐紋(圖五:5),鳳「V」形尖喙、有花冠,上身飾鱗狀羽紋,身軀及足為龍形。
圖五 三晉兩周地區Ⅲ、Ⅳ式龍身鳳
1.侯馬白店H15:215龍鳳紋模;
2.侯馬白店H15:157龍鳳紋模;
3—4.上海博物館藏交龍紋壺;
5.輝縣固圍村第1號墓銅輨飾
三晉龍身鳳紋的演變,體軀裝飾經歷了簡單—繁縟—簡化的過程,喙部從勾喙—「C」形喙—「V」形喙。
新鄭李家樓蓮鶴方壺的年代為春秋中期;侯馬上馬M13的年代為春秋中期偏晚;琉璃閣諸大墓的年代主要屬春秋晚期;智君子鑒一般認為作器者是晉卿智伯,執政時間為公元前474—前453年,是晉國具有時代標尺意義的青銅器之一,年代為春秋晚期偏晚;太原金勝村M251的年代存在爭議,以戰國早期偏早階段(公元前453—前433年前後)較為合理;侯馬白店H15的年代為戰國早期後段或戰國早中期之際;輝縣固圍村第1號墓的年代為戰國晚期。
因此,三晉Ⅰ式龍身鳳紋年代為春秋中期至春秋晚期偏早,Ⅱ式的年代為春秋晚期偏晚至戰國早期偏早,Ⅲ式的年代為戰國早期偏晚至戰國中期,Ⅳ式的年代為戰國晚期。
楚地龍身鳳紋易與「側行龍紋」相混淆。淅川和尚嶺M2:66青銅器座(圖六:1),整體呈穹隆形,穹隆方座四面花紋相同,下層左右兩區飾兩個相背的側行龍紋,框內上層左右兩區所飾與「側行龍紋」不同,紋飾口部為「勾喙」,「側行龍紋」口部呈「S」形,鳥首勾喙、龍身特徵的即為龍身鳳紋(圖六:2)。
楚地發現的龍身鳳紋,根據形制可分為四式:
Ⅰ式 勾喙,體軀細長。
淅川和尚嶺M2:66青銅器座,框內上層飾一對「龍身鳳」紋(圖六:2)。隨州東風油庫墓葬M3龍紋器蓋(圖六:4),蓋面內外分別飾有龍紋、鳳紋、蛇紋和幾何形紋飾,其中外周布局是一組對首龍紋,間以一組背首鳳紋(圖六:3),背首鳳紋尾部再接一蛇紋。
Ⅱ 勾喙,尾羽裝飾繁縟。
曾侯乙墓銅盥缶(圖六:5),主體紋飾為鳳鳥紋(圖六:6)。
Ⅲ 「C」形喙,尾羽裝飾繁縟。
隨州擂鼓墩二號墓銅方壺,蓋鼎及器腹飾鳳鳥紋(圖六:7),鳥首高冠、張口,有前後兩足。
Ⅳ式 「V」形喙,尾羽簡化。
包山M2:432—3方形鳳紋鏡(圖六:8),橋鈕,周圍鑄鏤空四鳳,鳳身鑄羽地紋。
圖六 楚銅器龍身鳳紋
1—2.淅川和尚嶺M2:66 青銅器座;
3—4.隨州東風油庫M3 龍紋器蓋;
5—6.曾侯乙墓銅盥缶;
7.隨州擂鼓墩二號墓銅方壺;
8.包山M2:432-3鳳紋鏡
楚地龍身鳳紋的演變,其尾羽裝飾經歷了簡單—繁縟—簡化,鳥首形制則為勾喙—「C」形喙—「V」形喙。
淅川和尚嶺M2的年代有春秋晚期、戰國早期二說,但和尚嶺M2銅器座的年代應略早;隨州東風油庫路M3的年代為春秋晚期偏晚階段;曾侯乙墓的年代為戰國早期;隨州擂鼓墩二號墓的年代略晚於曾侯乙墓,年代為戰國中期偏早階段;包山二號墓的年代為戰國中期晚段。
因此,楚地Ⅰ式龍身鳳紋的年代為春秋晚期,Ⅱ式的年代為戰國早期,Ⅲ式的年代為戰國中期,Ⅳ式的年代為戰國中期晚段或戰國晚期。
漆器、絲織品上也發現有「龍身鳳」紋:曾侯乙墓XⅨ馬甲片,甲片上描繪有鳥首龍身(圖七:4)。江陵馬山一號楚墓N22錦袍袍面(圖七:1),上有舞鳳紋繡樣,每單元上下兩組各為一立鳳、一龍身鳳,其中一鳳足亦被簡化(圖七:2、3)。其演變規律與銅器相同,由「C」形喙向「V」形喙轉變。
圖七 楚漆器、絲織品龍身鳳紋
1-3.江陵馬山一號楚墓N22錦袍袍面;
4.曾侯乙墓ⅩⅨ馬甲片
楚地還有一類鳳紋,即「獸身鳳」紋,僅發現於楚地,與龍身鳳紋在體軀上有明顯區別,其特徵是「鳳首、獸身」。在平面上看一般是兩足,實際應是四足;曾侯乙墓Ⅳ馬甲片,可見表現獸身四足的形象(圖八:2),與龍身鳳紋(鳳)鳥首部相似。
圖八 楚漆器、銅器獸身鳳紋
1-6.曾侯乙墓Ⅳ馬甲片;
7-9.淮陰高莊戰國墓刻紋銅器
「獸身鳳」紋,根據形制可分為兩式:
Ⅰ式 勾喙,獸身。
淅川徐家嶺M9:21龍鳳紋銅鼎(圖九:1),腹部上、下各飾一周以網格紋為地的獸身鳳紋(圖九:2),鳳首有冠,周圍有雲氣紋;鄖縣喬家院M5:6銅鼎(圖九:4),器腹部凸弦紋上下各飾一周獸身鳳紋(圖九:3),鳳為「C」字環勾形爪。淅川和尚嶺M2:32龍鳳紋鼎(圖九:5),腹部上下各飾一周以圓點紋為地的獸身鳳紋,鳳首頭上有角(圖九:6),鳳首相對;長沙楚墓M89銅鼎(圖九:8),蓋面四周飾獸身鳳紋十隻(圖九:7),外伏牛形小鈕。
圖九 楚銅器獸身鳳紋
1、2.淅川徐家嶺M9:21銅鼎;
3—4.鄖縣喬家院M5:6銅鼎
5—6.淅川和尚嶺M2:32銅鼎;
7—8.長沙楚墓M89銅鼎
淮陰高莊戰國墓刻紋銅器,發現有三例鳥首獸身形象(圖八:7-9),其一為一頭雙身形象。曾侯乙墓Ⅳ長條形馬額位置甲片描繪有獸身鳳、蛇、蛙等圖案(圖八:1),其中獸身鳳角形、形態各異(圖八:2-6)。
Ⅱ式 「C」形喙,獸身。
長沙子彈庫楚墓帛書十月月神(圖十),其造型亦為鳥首獸身形象,李學勤描述為「形如大鳥,首白色反顧,頂有歧冠,體後有獸尾。兩足勁健,一前一後,作奔走狀」。
圖十 子彈庫楚帛書獸身鳳紋樣
獸身鳳的喙部,亦由勾喙向「C」形喙轉變,與龍身鳳紋演變相同。和尚嶺M2、徐家嶺M9、鄖縣喬家院M5、長沙楚墓M89等的年代均為戰國早期;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的年代為戰國中晚期之交。獸身鳳紋樣的興起應是受龍身鳳紋樣的影響。
秦地發現兩件龍身鳳紋樣器物:
鳳翔鐵溝遺址採集的夔鳳紋瓦當(圖十一:1),環勾形雙爪,身軀呈「C」字流線形,翅和尾羽較短。咸陽長陵車站窖藏鳳紋銅管飾82XYCLJC7:77(圖十一:2),鳳身軀相互交盤,雄鳳頭頂有冠,身飾圓圈紋,雌鳳頭頂無冠。
圖十一 秦龍身鳳紋
1.鳳翔鐵溝夔鳳紋瓦當;
2.咸陽長陵車站窖藏鳳紋銅管飾
秦國發現的龍身鳳紋數量少、不成序列。鳳翔鐵溝遺址夔鳳紋瓦當的年代為戰國早期;這一時期,晉和楚龍身鳳紋形制略有區別,三晉地區龍身鳳喙部為「C」形,楚地在戰國早期均為勾喙形,從這一點來看,鳳翔鐵鉤遺址夔鳳紋瓦當應受楚文化的影響。長陵車站82XYCLJC7的年代上限為秦二世元年,器物多殘,其性質很有可能與鑄銅作坊工藝流程有關,除三件鳳鳥形飾件外,伴出有東方六國貨幣,其來源具有多元性;另外,從咸陽長陵車站窖藏銅管飾鳳紋形制來看,更接近於楚文化;這件銅管很有可能是楚地產品。
龍身鳳紋樣具有兩種屬性:作為紋樣及其所裝飾載體本身,具有「物」的屬性;作為「符號」,屬於「概念」的範疇。
作為紋樣本身來看,三晉兩周地區和楚地龍身鳳紋各具特色,自成體系。晉龍身鳳,龍軀幹上飾有細密的圓形和三角形的雷紋,這是晉國青銅器紋飾的主要特徵;楚地龍身鳳、獸身鳳一般較纖細,體軀素麵,其所裝飾的器物為銅浴缶、箍口鼎等,箍口鼎屬於楚式鼎,銅浴缶也被認為是東周時期楚系銅禮器組合的基本器種之一;秦國發現的龍身鳳紋屬於楚式風格。
作為「符號」或「概念」來看,三晉兩周地區和楚地龍身鳳紋樣有密切的交流、互動關係:兩地紋樣風格演變有相似性,紋飾從簡單到繁縟再到簡單,喙部特徵從勾喙—「C」形喙—「V」形喙。
另外,春秋早期均未發現此類型紋樣,新鄭李家樓蓮鶴方壺、侯馬上馬M13銅壺等較早裝飾龍身鳳紋樣,年代為春秋中期;楚地龍身鳳出現年代最早見於淅川和尚嶺M2銅器座等,年代為春秋晚期;而且,楚地龍身鳳紋樣的發展、演變過程滯後於三晉兩周地區。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楚地龍身鳳紋樣的產生應是受三晉兩周地區的影響,發展、演變過程與三晉兩周地區有密切的交流、互動關係,但也有創新(獸身鳳紋樣為楚地所特有)。
除東周龍身鳳紋樣,還有「翼龍」裝飾、銅器「圖像紋」等,均最早在三晉地區流行,並影響其它地區,由此可見三晉在青銅文化方面的創新和影響,以及晉文化的重要性。蘇秉琦先生曾指出,晉「是北方大國,周王東遷洛陽實際也是投奔晉國,一直到秦始皇統一,晉一直在東方國家中占首位,晉也罷,三家分晉也罷,並未改變這種基本格局,依然是夏商周晉秦。秦統一者,主要是統一了晉,其他是第二位的」。
原文刊於《綿瓞集——侯馬盟書發現55周年暨張頷先生100年誕辰紀念文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y2ku93cB9EJ7ZLmJuhk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