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閒說》:看阿城如何解讀自己筆下世俗化的「棋王」王一生

2019-12-25   東湖野客


作家阿城

《棋王》在中國文化圈可謂無人不曉。這部小說,1984年首發於《上海文學》(第七期),發表以後迅速引起轟動,王蒙、汪曾祺等大文學家都給予高度評價。阿城憑藉處女作《棋王》,一躍成為文壇新星,被當做新時期「文化起義的發動者」。

棋王發表第二年,韓少功以一篇《文學的「根」》,掀起文學「尋根」運動。《棋王》被時人當做「尋根文學」的發軔之作,此後大家對《棋王》的討論研究,主要集中在「尋根」角度。但處在讚譽聲中的阿城,難得的保持了文人少有的理性和克制。1994年,阿城在台灣出版《閒話閒說:中國世俗和中國小說》,其中對自己筆下的《棋王》,提出了不同以往的解讀觀點。

《閒話閒說》是阿城關於世俗文化和世俗小說的講談集,包含了他的文學理念和創作思想,對解讀阿城的文學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在這本書中,阿城以閒談的筆調、清談的口吻,縱說中國世俗文化和世俗小說歷史,他認為:五四之前「小說在中國沒有地位,是『閒書』,名正言順的世俗之物」,同時對「尋根文化」和《棋王》做了點評,為我們打開了解讀「棋王」王一生的另一扇門。

小說很怕有「腔」,「尋根文學」討厭在有股「尋根」腔...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想像力,哪裡耐煩尋根的束縛?...不過「尋根文學」卻撞開了一扇門,就是世俗之門。——阿城談尋根文學

《棋王》里有「英雄傳奇」、「現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解讀出來...《棋王》里的「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用慣的大話引開了。——阿城談《棋王》

世俗文學精神,緊扣日常生活本身,回歸人性之根

世俗,在漢語詞典里包括了兩層意思,「塵世;非宗教的;社會上流行的;平庸的」。說直白點,也就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逗玩、生老病死愛怨求等,是些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瑣事。

《閒話閒說》封面

古人追求「立心立命,惟德惟規」,將文化賦予了「神一般的存在」的精神內涵,提起似乎沒有什麼精神含量、難登大雅之堂的日常瑣碎,總是略帶貶義甚至譏諷的味道。文學作為文化的一種主要表現方式,世俗文學也受到了這樣的待遇。

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市場化程度提升,文化形式更加豐富,文學的「神性」「政治」色彩逐漸弱化,開始從雲端落入凡間。阿城先人一步,在當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熱潮中,獨樹一幟推出《棋王》,自然引起大家矚目。此後,他從歷史維度進行了深入思考和系統梳理,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他在《閒話閒說》中指出:「所謂中國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這是一種很早就成熟了的實用文化。」書中,阿城從儒釋道思想的三個角度分析,印證自己的觀點;接著重點談了中國世俗小說的發展,他認為中國小說從開始就是跟著世俗走的。

做《漢書》的班固早就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我讀《史記》,是當它小說。

《閒話閒說》封面

阿城認為,無論明清時代《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老殘遊記》等,還是近現代一些世俗小說,「無一不是描寫世俗的小說,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來讀的」。這些世俗小說,均是將日常生活情趣、悲歡離合作為關注重點,描述了普通人的吃喝拉撒、七情六慾等世俗的低慾望,作品回歸到「人」本身上來,顯示的是普通百姓對日常俗事所流露出來的樸素意識,體現的是對普遍的人性的關注。這些小說中,小說角色形象不再是「單一性格」,無法簡單的用善良與邪惡、高尚與卑鄙去辨認,而是善惡交織、崇高與庸俗並在,成為更接近於日常生活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棋王》王一生:一個世俗人的英雄演義

董學文在《文學原理》中,有一段關於小說中主要角色的精確定位,「在小說中,人物是靈魂,只有扣緊靈魂才能制服小說龐大有力的文本。」在《棋王》中,阿城是怎樣定位主人公「棋王」王一生,又是怎樣把他的「靈魂」活靈活現呈現給讀者的呢?

《棋王》封面

猶記得第一次拿起《棋王》這部小說,看著「棋王」二字,腦海里浮現的是一個出世的隱士形象:身著白袍、白髮飄飄、超然脫俗。然而,讀著讀著發現,阿城塑造的王一生實際上一個普通人,更確切說是一個俗人。

王一生來自一個貧苦家庭,「母親解放前是窯子裡的」,繼父是「賣力氣的」,家裡「窮,困難啊」,一兩句話,阿城就把王一生的出身,與中國傳統的名流雅士、達官顯貴、世家子弟做了切割。文章也多次出現下棋較為厲害的城裡名手、禪宗世家、古今儒將等,這些「世家」無不與王一生形成鮮明對比。

王一生的棋藝是野路子,他的母親以普通人思維讓他對「下棋」有了初步認識:下棋,「都是有錢人乾的」,「在棋上怎麼出息,到底不是飯碗」。這些都是底層老百姓切切實實的樸素價值觀。他的棋藝,並非來自時代傳承或者專門學習,而是在路邊看人下棋自己悟出的,偶遇撿垃圾的老者得到棋譜自學出來的。因此,當知青倪斌問他跟誰學的棋時,他回答說是「天下人」。

棋王劇照

此後,王一生在地區大賽結束後,一人同時跟九名象棋高手同時對弈、大打車輪戰。小說此時並非將王一生刻畫成古代王者劉邦、項羽的樣子,反而筆鋒一轉,將他類比為一個個普通的黑臉士兵和樵夫。

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

在取得勝利之後,王一生看著母親留下的無字棋,哇的作嘔,嗚咽著叫著媽。「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他終於領悟到人還要有點「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才叫真正活著。出生貧苦、棋藝無師自通的王一生,連敗世家高手,並在光明頂上輪戰九大門派,完美演義了一個世俗人的英雄主義故事。

《棋王》王一生:對「吃」虔誠,溫飽即是知足

阿城在《閒話閒說》里點出來:《棋王》里的「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棋王》里花費大量筆墨描寫王一生的「吃」、知青們的「吃」,他在小說中形容王一生對吃的態度是「虔誠」和「敬畏」的。

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裡......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裡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

《棋王》劇照

文中,王一生多次表明了對「吃」的態度,「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你們這些人哪! 沒法兒說, 想的凈是錦上添花。 我挺知足, 還要什麼呢? "他追尋的是一種樸實而真切的生存之道,對食物是最基本的溫飽要求而非奢侈享受,彰顯出王一生來自貧苦家庭、充滿煙火味的真實底色。

在名家作品中,出現「吃」這種情節非常多,這是人們生存於世上繞不開的生理需要。但是這種需要太過於基礎,或者說這種慾望太過於本能或者低級,因此很多作家都把口腹之慾、吃喝拉撒當成了難登大雅之堂的事情,在作品中消除掉或者蜻蜓點水一筆帶過。而阿城獨樹一幟,將「吃」作為體現人物世俗品性的重要手段,對口腹之慾進行了細膩的描寫,直面人的低級慾望,這也是其小說世俗化的一個典型特徵。

《棋王》王一生:何以解憂,唯有下棋

"吃」是物質層面的,「棋」是精神層面的。小說中,王一生對「吃」和「下棋」逐漸有了樸素自然而明白無誤的認知。

在小時候,他母親就苦口勸導他,下棋不是「飯碗」,像他們這種窮苦人沒有辦法用「下棋」養活自己。這種教導在懂事兒的王一生心裡種下種子。在「我」認為他是棋呆子,迷上棋可能還會覺得吃飯都不重要時,王一生進行了否認「我可不是這樣」。撿垃圾的老頭兒對他說祖訓「為棋不為生」,他當時無法悟出「棋道」和「生道」的不同,但已經明確知道「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他逐漸明白,「生道」置於「棋道」之上,只有先吃飽活下來,才能去下棋、追求精神滿足。

《棋王》劇照

沒有什麼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麼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在吃飽肚子的前提下,王一生對下棋有著無比的執著。王一生經常說,「何以解憂,唯有下棋」。對於王一生而言,這種精神追求是非常純粹的,「為棋不為名」,並不是為了爭名奪利,而僅僅是興趣愛好,想為精神世界尋找一份寄託,也讓他從中獲得了有限的自我肯定以及他人的尊重。從一個方面講,王一生說「沒有什麼憂」後,再次強調說「沒有」,也是一種心虛的表現。他並非沒有「憂」,而是想用下棋消解這種「憂」,用下棋逃避社會現實,這也正是一個世俗人面對現實無奈時的表現。

在世俗傳承中尋找本真生命


作家阿城

學者王德威評價阿城說:阿城的作品是庶人所充斥的世俗社會, 熙來攘往, 啼笑之外, 更多的是不登大雅的苟且與平庸。阿城卻也看出其中自有一股生命力, 這生命力是一種堅韌的習氣, 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 且戰且走的生活策略。而阿城在《閒話閒說》里對王德威的評價自謙的回應,「他評我的小說只是一種傳統的延續,沒有小說自身的深度,我認為這看法是懇切的。」

阿城在《閒話閒說》中說,中國文化,基本是世俗文化。他非常坦誠而直率為讀者構築了一扇解讀「棋王」王一生的大門。世俗社會的物質需求是人賴以生存的基礎,這是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但是倘若只停留在物質慾望中,荒廢精神層面的追求,人就如同一幅行屍走肉,生活就少了生氣和力量。阿城正是將物質需求和精神追求兩個層面,揉捏融合在一起,將這種文學理念潛移默化到《棋王》中,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有煙火味又有精神追求的「棋王」,獻上了一部世俗人物的英雄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