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衝突」。不同的生活背景會產生不同的價值觀,你腦中的理所當然,卻是另一些人的匪夷所思。在今天的小說里,火星移民們的新常識也許就會衝擊你的價值觀。
| 鹹菜 | 居於泰山腳下,愛好科幻寫作。曾獲得科幻文匯之星,科幻銳創意徵文,微光科幻等獎項。
死者星球
全文約8500字,預計閱讀時間17分鐘。
我記性向來不錯,5歲那年,母親意外去世,聽到消息的父親失手把酒瓶打碎,臉色像極了石灰。
母親死於氧礦塌陷。一場地震讓礦坑變形,她正駕駛礦車要把富氧土壤運送出去。母親被「撈」上來時血已流盡,大腦沒受物理損傷。火星上的地震相當少,少到我長這麼大隻記得那一次。我們家倒霉。
依然記得葬禮上,母親衣衫輕輕鼓盪的樣子。城市空調製造出的風總帶著一絲蘚味,她的腳在空中畫著小圈子。主持葬禮的牧師宣稱母親的靈魂會去往天堂。他一臉肅穆,身穿莊嚴的長袍,渾身散發著寧靜的光輝,似乎母親變成天使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後來,母親的遺體被屍工局的人摘走,徒留空空如也的架子。
人們總是將逝去的人兒用彩色繩索固定在架子上,遺體的頭顱仰起,雙臂展開,成一副飄飄欲飛的模樣。父親說這並不是傳統,原先入土為安才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現在,這習慣已然消聲匿跡。父親是第二代火星人,曾親手把爺爺奶奶葬在火星赤紅的大地下。
一直到我10歲的時候還能時常見到母親,她被安排在12公里外一個機場工作。每當火星上的風暴停止瘋狂舔噬,父親又恰好有空,他就會帶我穿越城市的外殼,去機場看望她。那一段路途在廣袤的平原上,多數時候風暴過後會留下大量的沙塵懸浮,行進其中如同置身茫無際涯的鴻蒙當中,火星車必須開得很慢以避免壓上大塊的石頭。極少的時候天空異常澄凈,充滿二氧化碳的大氣將太陽的紅光散射、吸收,徒留藍綠籠罩世界。
機場只能容納中小型飛行器,最常來的是中型載貨空天梭,把地球來的物品從軌道上運下,再把火星上的特產裝走。母親就在指揮室里,是整個機場的統籌中樞。當天氣適宜停機,母親就會敞開機場的外殼,讓指揮塔暴露在火星赤紅的大地上。有時要等待很多天,才能等到這樣一個合適的日子,於是就能看到停靠在火星軌道上的各式飛行器紛紛刺破大氣,劃破長空的奇麗場面,就像星辰降臨、天火散花。
母親安靜地站在指揮室的方型龕里,父親曾經對此提出異議,說讓逝者保持躺姿才是一種尊敬,但顯然被駁回了,我從不記得母親躺下過。許多年後我成為一名屍工局的技工才明白其中道理——躺姿不利於維護,大量的接口開在背後,包括營養液和防腐液的管路。
一直以來,屍工局最愛的就是像母親那樣年輕的,完好無缺的大腦,他們會根據工作的性質,選擇性激活大腦的功能區域。母親的備忘書上明確記載,激活的有布洛卡區,角回區,威爾尼卡區等十幾個腦區。但沒人知道怎麼喚回自我意識。研究者們認為自我意識是一次性的,一旦死亡就不能重來。
可能是考慮到家屬的感受,他們修補了母親的身體,擠扁的身體用混合了幹細胞的生物凝膠粘好。隨著凝膠逐漸揮發,增生的細胞填補空白,還母親一副完整的身軀。
母親套一身藍色工裝,工裝上鑲著工號和工作地點,脖子上掛著表明生前身份和戶口址的小牌子。有一次大概是維護員剛走,本該掩在衣服下面的小牌子搭在外面閃閃發亮。父親摩挲小牌良久,小聲嘀咕著,我聽不清他嘀咕的什麼,想必是一些思念之語。再一次來的時候父親就把母親的項鍊帶來了——純正的火星特產,據說運去地球就身價倍增,串起來的玻璃裹著各種火星氧化物,紅色的一價銅,綠色的二價鐵,紅棕色的氫氧化鐵,還有深藍色的氧化鋨等等。我對這項鍊相當熟悉,它是母親的結婚禮物,我常偷翻出來把玩,夜裡流光溢彩,好像一個五彩斑斕的小小星座。
長大後我學屍工技術可能也是受到了這副模樣的母親的影響,但曾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那大約跟導致母親遠離我們的事件不無關係。它發生在我10歲那年的夏季尾聲。火星上的夏季最是漫長,要多出秋冬兩季四十多天。夏末,整日充斥天空的明綠一日黯似一日,好像感染了大地的赤紅,變成深綠,變成黃綠,變成棕茶,等到鉛灰覆蓋天際,陰沉的秋天便正式降臨。我記得那一日,風暴過後,城外世界處於清晰與模糊的晦昧邊界,父親沉默地開著火星車,電動機的微鳴和車輪的顛簸混雜在一塊,火星服的頭盔里,無線頻道清一色響著靜默獨有的噝噝聲。一切都透著普通的基調。
我和父親進入指揮塔,換好衣物來到指揮室外,等待母親放我們進去。父親掏出酒瓶打算啟酒。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們看到一個人緊貼在母親身上。母親衣物盡除,肌膚透著逝去者獨有的蒼白。那個人是屍工局的維護員,我們的出現把他唬得跳起來。剎那間震驚劈中了我和父親,有幾秒鐘我們僵直不動,然後父親的酒瓶就使勁沖那人的腦袋招呼。但可惱的是,那人僥倖逃脫。因為母親判斷維護員受到生命威脅,啟動了二級防護,當那畜生在父親和我的追打下跌跌撞撞跨出門檻時,門被斷然關閉,阻隔我們。札札,札札,父親喊著母親的小名,快讓我們過去收拾那混蛋。然而母親的答覆是她已報警,並且保留對我們實施強制措施的必要性,假如我們繼續鬧騰,她會把氧氣抽空,讓我們無力化。札札你在說什麼,是我,快讓我們過去,父親邊喊邊撬門。指揮室里警燈大作,眼看母親就要對付我們。我忙說,爸爸放棄吧,媽媽死了,她不認識我們了,停吧。父親先是一愣,隨即被憤怒和悲鬱打倒了,他跌坐在地之前,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最終,那個維護員得到應有的懲罰,也被辭退了。父親因損害公物叫警察訓誡了一通。可令人沒想到的是,隨後母親就要調離,屍工局的人來到家裡,半是道歉半是安撫地告知我們。父親難以接受,整日為此事在外奔波,我能想像他抗議,請求,乃至懇乞的樣子。然而母親離開的事實終究還是槌落座上。據屍工局說,調離的原因是新工作更加重要,這兒的機場安排個老一點的大腦就可以了。在火星殘酷的環境下,終歸集體利益為大,個人意願無力扭轉。但父親從沒相信過那套說辭,我也沒有。
黃帝嶺要開採大型鹽礦,是改觀火星生態和經濟的重要舉措。母親就是調往那兒,是那兒千百屍工的一員。我們不能再像往常那樣去看望她了,事實上,看望她成為一種奢侈的舉動。你絕不可在尚未馴化的火星表面長時間行駛。隔三差五的風暴會一遍遍攪動得星球渾濁不堪,有時它能席捲起巨石衝撞城市外殼,製造出沉悶的咚咚聲。第二是缺少氧氣。即使時至今日,就在我寫下這篇東西的時刻,經過多年的改造,大氣里的氧含量也不過百分之三,人不會想要呼吸火星空氣的,純屬找死,更沒人傻到認為攜著氧氣袋就能跨越無數裂谷、沙地和高山,地球上最兇險的地貌同火星相比立刻變得溫文爾雅。只剩下飛行一途。但火星燃料礦藏稀少,加上獨特的氣動特徵、詭變的天氣等因素,客機成本高昂,常乘的人非富即貴,再不就是公務使然。父親只是區區一介木匠,好多年才能去看母親一回,再不帶我。
從那起父親開始酗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念念有詞,傾訴對母親的思念之苦和對火星的憤懣情緒。的確,火星非但是個不毛之地,還是個暴躁的頑劣之徒,我爺爺奶奶那輩人不論抱著怎樣崇高的理想,到我這代都磨損得所剩無幾。年輕的我們無數次發問,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們來忍受火星的臭脾氣。地球上有暖風和煦、水波蕩漾,有樓台舞榭、夜夜笙歌,為什麼是我們。這問題直至我的下下輩,也就是我外孫那代,才無聲無息的解決。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火星人,貪戀赤紅的大地甚於其它。
和許多地球人的認知相反,酒在火星上並不是豪奢之物,這得益於一種叫「蘇洛夫仙人球」的植物,最先是由俄國科學家弗拉基米爾·蘇洛夫為月球培育,卻在火星發揚光大。它的根系深深探入大地,只要星球還沒毀滅,它就會一直改造環境,種子像核仁,可以釀酒。令人唏噓的是,弗拉基米爾本人正是被這種仙人球「殺死的」。在無風的月球上,這種仙人球被設計成用彈射的方式散播種子。第一批成熟的植株讓他高興得忘乎所以,靠得太近,結果一顆強力射出的種子打裂他的頭盔。
蘇洛夫酒並不十分辛辣,反倒苦澀有餘,年幼的我不理解為何父親熱衷那樣難喝的東西。個中緣由直到我年近不惑才漸有所覺,那苦澀像極了火星上的艱辛,只有品得夠久才能嘗出一絲香甜,生活莫不如此。
父親消沉的後果之一是,我的初中學業半途而廢,不過我到沒特別在意。火星學校的學費不菲,很多孩子連小學都沒上過,但並不是說他們就沒有基本知識。火星網絡課程尚可,是太陽系裡數得著的,說不定在宇宙範圍內也數得著。
可我年紀輕輕,總不能整日杵在家裡,於是父親教我干木匠,他的老本行。蘇洛夫仙人球的表皮又厚又韌像極了皮革,扒開皮革,芯就是木匠的原材料。也不是每個芯都能用,經由恰當處理,利用率在百分之二十。相關部門一直在力求解決這個問題,火星專家們說這是它的一個設計缺陷。要我說,當初弗拉基米爾·蘇洛夫根本沒想過拿它當木料使。
18歲我自學屍工技術,偷偷瞞著父親,因為知道他討厭屍工局的那伙人。可是看看四周吧,人手的不足,致使死者的影子越來越多。中高端電力網中,四成主線監控和故障記憶工作交給了定點死者;辦公樓里,一顆腦袋加上一個鑲嵌式晶片,就能匹敵幾十號文職人員;醫院裡,一個重新激活的肺,可以當做呼吸器給病患提供完全真實的呼吸體驗;甚至,小到飯館裡用於扯麵的器械也用上了伸指肌腱。保護死者的法律不斷完善,任何侮辱和傷害死者的行為,都會受到相應的懲罰。火星是最尊重死者的地方,正是死去的人給我們辟開生活的道路,給我們撐起一片天。也因此人們尊敬懂屍工技術的人。偏偏父親是個例外。
自從難和母親相聚,父親多了句口頭禪:願安息。每次他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到屍工,比如單軌車上安置的死司機,便會脫口而出。這口頭禪後來伴隨他一生。晚年,他牴觸讓亡者工作的情緒愈發強烈,乃至經常破口大罵屍工局不得好死,當然也囊括了我。我稍微理解父親,我的女兒可就不行了,鴻溝將祖孫兩輩隔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有一次樂樂問我,爸爸,爺爺說的下葬是什麼。我說,下葬就是把人埋在地下,有時還得燒一燒,是以前的習俗,地球上現在還這樣。樂樂難以置信地說,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死人呢。我說,我也不大清楚,他們的傳統認為人死後應該安靜地長眠,而不是繼續勞碌。樂樂說,這傳統太沒道理,爺爺還說他死了才不要當屍工,好丟人。我生氣地說,不要這樣說爺爺,他有他的道理,什麼時候電子智能強大到不需要屍工了,火星興許也會恢復古老的傳統。顯然,我說的話超出了樂樂的想像,她帶著一臉驚訝跑去找她媽媽。
我是在醫院認識孩兒她媽,沫沫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地球開通火星旅遊專線,大批地球人前來觀光。在重力只有地球三分之一的條件里,即使提前接受過適應性培訓,那些地球人也還是顯得很笨拙,走路頻繁摔倒,挺滑稽的。父親去為醫院安裝一批專門的木質床椅,誰讓地球人都是有錢的大爺,能享受好的待遇呢。我去給父親打下手。就在走廊里沫沫和我擦肩而過,一瞬間她紅色的雙眼擊中我的靈魂,我回頭看她,她也回頭看我。
沫沫那時還沒畢業,是來合作醫院學習的。那段時間我頻繁進出醫院和她的學校,樂此不疲。我對屍工技術的了解在那期間也突飛猛進,因沫沫的主攻恰是屍體工程學。一次她偷偷帶我去解剖室。這裡擺放著研究用屍首。她撥拉著腸子對我說,人體是一套東拼西湊的蹩腳工程,不僅在硬體上多有缺陷,軟體更是明目繁多,甚至雜亂到相互衝突的地步,就拿腸道體系來說吧,另一個名字是「腸腦」,和迷走神經曖昧不清,暗地勾結。所以大腦好像一個沒有實權的君主,體內諸侯時時各行其是,它只能後知後覺。而它自己呢,組成區塊一個比一個犟,經常意見相左,所以人想要認清自己難上加難。然而,獨立觀察人體的各個系統、區塊,它們每一個都奇巧無比、潛力無窮,不得不讚嘆億萬年來大自然演化的鬼斧神工,人工設計遠不能媲美之。屍工技術的重點就是把這些系統、區塊的潛力發掘出來。所以現在的人,死後幾乎能發揮全部功能,比活著厲害多了,想想還挺諷刺的,你覺得呢。我,我鄭重拿出準備好的項鍊——是母親的那種款式——獻給她。再沒有比擺弄屍體的美麗女孩更讓人心動的了。
沫沫畢業那天,我開著火星車穿躍城市的外殼,再一次駛在埃律西昂平原上。肆虐了許多時日的風暴停止,根據天氣預報,我們有半下午的外出時光。太陽光跋涉過23億公里的黑暗和寒冷,把明亮投至,是個怡人的淺綠天空。零星的蘇洛夫仙人球離開城市懷抱,紮根在赤紅大地上,它們是最勇敢、最堅韌的精靈。我一直駛到母親曾經工作的機場。好多年過去,這個機場早沒了,被城市的內置空港替代。指揮塔連同它的外殼被拆得乾乾淨淨,地上的痕跡因風暴的塗抹難以辨識。北方有一股細細的沙卷直抵天穹,那是斯廷弗利斯沙湖上罕見的旋氣流。我和沫沫手牽手站在那裡,站在我母親曾經站過的地方。隔著厚厚的火星服,我照樣能感覺她指尖傳來的溫柔;頭盔也不能阻隔我們雙眸里的情意。忽然間我知道了,知道人存活於世並非沒有意義,更不會毫無價值的死去。我第一次對火星產生出感激之情,相信人類殖民火星絕不是魯莽無謀的舉動。那是一場真正的愛情儀式,它的含義深刻雋永。然後我們各自帶對方回去見家長。爸爸先前已經知道我偷習屍工技術,且交了個學屍體工程學的女友。當時他帶著熏熏醉意,想和往常一樣罵我一通,可在看見沫沫的眼睛後,他忽然噎住了,良久,他說,姑娘,我們家的給你添麻煩了。父親肯定想起了母親。
火星曆72年,一項重要的法案通過,死者的親人可以領到一份由死者掙的工資,一時之間全球歡騰。只有父親唉聲嘆氣,他們少數人支持的死者下葬法案更難落地了。同年2月,局裡安排我去安裝、調試奧林匹斯山上的通信基站。
奧林匹斯山是太陽系裡最壯觀的景致之一,遠在人類還沒有宇航器之前就被發現,肆虐火星的大規模風暴從來遮掩不住它,所以以眾神居所命名。在這麼高的地方建一個多譜通信基站意義不言自明。我對這趟行程充滿期待,除去奧林匹斯山本身的因素外,母親工作的地方就離著不遠,在預計四個月的工期里,我能去看望她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飛機到達奧林匹斯山腳下時已近黃昏。天上出現稀少的福林-詹斯大氣流,雲波詭譎,茫茫的蒼青色潑染了黑夜前的天空。接下來是連續兩個月的火星風暴,我們一行三人不得不在山城裡呆著。有兩座城市坐落在奧林匹斯山上,一座是西坡的俄林波斯,一座是北坡的祝融。祝融城的風格大異其趣,每棟建築都有一半夯進沉積物,這些沉積物古風古貌,奇異的紋路里夾雜著長長的顆粒,靜靜地訴說奧林匹斯曾經作為活火山時,那段噴發兩億年的崢嶸歲月。祝融城平均海拔1500米,而我的最終目的地遠在2萬米之上,幾乎接近火山頂點。
奧林匹斯山大得難以置信,站在陸地上看不清全貌,必須得飛起來。同時,它的坡度又非常緩和。我們乘車不徐不疾一路直上,順利來到工作站。工作站是在山體上挖出來的,通信基站會設在山體里,等到建設工作完成,只露必要部分在外。我的兩個同事負責整體固定,布設電路,電氣原件等,我則專門負責安裝屍工。這個基站共有一百顆大腦,圍山體的西、北兩面水平分布,譜頻甚至能觸及金星。如無意外,未來我將經常造訪,維護它們。
風暴的須角夠不到這裡,我平生從未經歷過如此多的平和天氣。白天整個天空寂寂無垠,億萬年來未曾言語。夜晚,宇宙大得不真實,繁星將夜空照得剔透,一切都纖毫畢現,脆生生的。5月42日,當我安裝到第三十九顆頭顱時,心頭猛地一顫——一個小女孩。如果她還活著,正處於天真爛漫的年紀,我聯想到我家樂樂。雖然法律沒有明令禁止,但小孩子屍工絕少出現,人類的基因里埋著對這類事情的厭惡。難道局裡認為人跡罕至的地方無所謂?我很生氣。看來父親討厭屍工有點道理,恐怕真有什麼錯誤深藏在表象之下。我帶著深深歉意把小女孩頭放回恆溫箱,平生第一次學起父親說話,願安息。那天的天氣預報說,未來三日都是少有的全天晴,我打算下山,先去城裡聯繫總部,看能不能換一個頭,再去東北方的黃帝嶺。
第二天的日出明亮壯麗,我有一種受到光線壓迫的錯覺。腳下雲氣翻湧,如怒似沸,我猜雲彩下面的人類世界已被揮灑得絢麗多姿,還有那亘古不變的赤紅大地。
換頭的事情並不順利,沒有足夠的頭顱以供取捨。我帶著失落來到山腳,租輛火星車向黃帝嶺進發。
黃帝嶺位於阿卡狄亞平原邊緣。阿卡狄亞平原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擁有火星上最大的淺冰資源,數座城鎮佇立。火星車一路顛簸,東方視野盡頭處,古老的薩希斯山脈也一路延綿,山脈上有片雲彩發黃。到達鹽礦後,我找到相關人員,表明來意,遂被引到專管的部門。一個瘦瘦的文員負責查詢名錄,在等候他的時間裡,我站在窗前觀看作業區。那裡一片忙碌,屍工為數不少。我以前不知道開採鹽礦還需往地里注水,那應該來自阿卡狄亞平原。阿卡狄亞真是得到了火星垂青,條件獨厚,希望樂樂將來能移居過去。忽然有絲亮光閃過,雖只一瞬,可我相信那是我熟悉的東西,我的眼睛追隨過去,一台八爪機器正轉過身去。這時,那個瘦瘦的文員說,經過查詢我們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我把他拉到窗前,指著那台八爪機器說,我覺得那台機器就是,你給查查。他狐疑地坐回去,過一會兒說,哦,還真是,這種老型號的剛才沒查,我這就通知她去接待區。
巨大的八爪機伏低身子,讓我可以夠得著母親。乍看母親還是年輕時的模樣,這得益於她腦後幾根細管里的液體。她身體去掉了,因為沒有足夠的安置空間(父親肯定不喜歡這樣)。母親的項鍊還掛在脖子上,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安裝員保留它,沒有它的那絲閃光,我尋母親將大費周折。我和母親對視許久,看出她頭髮稀疏了,眼角多出皺紋,嘴唇顏色比以前更暗。其實衰老並沒有放過躲藏在死亡名下的人,每具屍工的旅途終點是被擱置甚至遺棄。希望我活得夠久,到時便接母親回家團聚。母親的眼皮半塌,唯赤紅雙眼一如大地般深沉,它們定定虛望,我從裡面看到一個半禿的中年男人,後悔沒有捯飭捯飭自己。我盡最大努力服侍了母親,擦拭她的臉龐一遍又一遍,清潔她的項鍊,檢查她的每一處連接,更新每一個配件。我的孝順翩翩來遲,希望母親不會怪我。告別母親後,在回程的路上心中滋味一直複雜難言。
薩希斯山脈頂部的黃雲,不知何時覆蓋了半張天空,一種蠢蠢欲動的寂靜不懷好意地窺伺在周圍。等我發覺不對,已經快駛出黃帝嶺。我下車回望,鹽礦外殼全都關閉。剛才由於心緒不寧,一直沒注意聽無線頻道,想必播過警報,而現在全是噪聲了。
是大黃雲,兩極冰冠融化,水蒸汽蒸騰而上,孕育出這種難以捉摸的天氣現象,驚天駭地的巨大旋風聚集在一起,挾裹沙塵掃蕩全球。這大黃雲來勢洶洶,隆隆吼聲傳來,地面也在顫抖。我兩腿發軟。跑不了的,不出幾分鐘,巨大能量的前鋒會把我震倒在地,幸運的話可能當場就死,否則會被卷到天上殘忍撕碎。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屎尿齊流。忽然有絲亮光在我眼角一閃,然後冰涼的金屬把我壓在下面,接著震耳欲聾的狂吼和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一切……
我爬出來時大黃雲已遠在西邊天際。八爪機的八隻不同功能爪深深嵌入大地,關節全部超過荷載極限,癱瘓了。我緊緊把母親的頭顱擁在懷中。媽媽媽媽,我大聲呼喚,你認得我是嗎,醒醒啊媽媽。可是母親的雙眼依舊望著虛空,毫無波瀾。我淚流滿面,是母愛跨過生死之塹救了我。
此後的歲月,我時常想起那天的事情,有時在空曠的街道上,有時在喧鬧的商店裡,有時在夜晚的睡夢中。我和沫沫無數次討論意識能不能重來的問題。沫沫告訴我,大腦里並沒有一個單獨的位置存放意識,雖然某些位置似乎看起來更加重要一些。她相信意識產生於聯接,是所有腦神經一刻不停的信號傳遞和交流催生了它。哪怕信號只熄滅一次,對龐大複雜的神經通路來說,意識將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同意,堅決認為意識能夠回來,只要手段恰當,逝去的人能夠重新點亮空洞的雙眼,重新喊出親人的名字。火星犯了個大錯誤,死者可以復生,我們不該不徵求他們的同意就擅自安排他們,起碼應先讓他們靜靜地歇息。沫沫說,要是那樣的話,只好讓他們一直歇息到腐朽。
從那起我的立場徹底改變。不同與父親,我認為應該把每個不幸的逝者妥善保存,直到有辦法從亡者國度接回他們,重歸馴服火星的隊伍。
的確,火星不適合居住,但情況在一點點改變,人類在赤紅的土地上降生,在藍綠的天空下成長,在死者的庇佑里繁衍。在我將近70歲,快要退休的年齡,我越發能感應到大地的脈動和天空的緒端,樂樂說是我的幻覺,然而我明了那絕不是幻覺,是共鳴,不久的將來我會在死者的注視下加入他們的隊伍,就像父親。父親臨終前流著口涎不斷叨叨母親的名字,他大半輩子和母親陰陽相隔,實在是終身的遺憾。許多年前父親親手教我做木工,現在,到利用這門手藝給他制架子的時候了。
蘇洛夫仙人球的花會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凋零,一如根系植扎時的迅速。有經驗的木匠可以根據花的細微差別來大體判斷內里的芯材是否可用。幾年前,在母親過去的機場,一顆蘇洛夫仙人球定居,我對它青眼相加,時常繞道澆點水。漸漸它變成一個直徑超一米的大傢伙,風暴在它黑色的表皮留下無數傷痕,它卻勇敢地開出遍體的花朵,我有幸目睹過三次開花過程。結苞、怒放、衰敗,一生雖然匆匆,但已悄然孕育新的火種。
父親將終的那年秋至,我把這顆仙人球鋸成了一塊特大方。掛屍體的架子其實很苗細,三指寬兩指厚綽綽有餘。我把特大方分解成幾根這樣的木條,用雙肩榫連接起來。
蘇洛夫仙人球製作的屍架是每個離世者必備的東西,但老弱到不能動彈的父親,不止一次告訴我不能把他掛起來,他不要當屍工,他要燒掉,埋在地里。他說,從你母親失去音訊,我徹底打消了那一星半點當屍工的念頭,葬我在黑暗裡吧,或許那樣我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她相見。
好吧,實際上火星並沒有不能埋葬死者的硬性規定,而且我想父親這種長年喝酒又太老的,屍工局拿去也難當大用。我湊近他的耳朵說,放心爸爸,我自有安排,媽媽沒有失蹤,一直沒有,我會葬你在她身邊,就在奧林匹斯之巔。
(完)
編者按:這篇關於火星與逝者的小說,讓我想起了布雷德伯里的《火星編年史》,描寫火星社會的作品很多,但是在這個故事裡,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完全與地球相隔離的,有著時間感和滄桑感的世界。生與死的界限依然是分明的,但是在情感的不斷衝擊下,我們似乎找到了越過它的某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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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視劇《火星時代》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