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鳳凰網文化
壹 · 一般人對這問題的意思
此次預備講演的題目是:「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個題目看起來似乎很浮誇,堂皇好看,而我實在很不願意如此引導大家喜歡說浮誇門面、大而無當的話。或者等我講完之後,大家可以曉得我不是喜歡說大的堂皇的門面話。大概社會上喜歡說好聽的門面話的很多,這實在是我們所不願意的。去年將放暑假的時候,北京大學的蔡孑民先生還有幾位教授都要到歐美去,教職員開歡送會。那時候我記得有幾位演說,他們所說的話大半都帶一點希望這幾位先生將中國的文化帶到歐美而將西洋文化帶回來的意思。
我當時聽到他們幾位都有此種言論,於是我就問大家:「你們方才對於蔡先生同別位先生的希望是大家所同的,但是我很想知道大家所謂將中國文化帶到西方去是帶什麼東西呢?西方文化我姑且不問——而所謂中國文化究竟何所指呢?」當時的人卻都沒有話回答,及至散會後,陶孟和先生同胡適之先生笑著對我說:「你所提出的問題很好,但是天氣很熱,大家不好用思想。」
我舉此例就是證明大家喜歡說好聽、門面、虛偽的話。如果不曉得中國文化是什麼,又何必說他呢!如將「中國文化」當做單單是空空洞洞的名詞而毫無意義,那麼,他們所說的完全是虛偽,完全是應酬!非常無味,非常要不得!
大約兩三年來,因為所謂文化運動的緣故,我們時常可以在口頭上聽到或在筆墨上看到「東西文化」這類名詞。
但是雖然人人說得很濫,而大家究竟有沒有實在的觀念呢?據我們看來,大家實在不曉得東西文化是何物,僅僅順口去說罷了。大約自從杜威來到北京,常說東西文化應當調和;他對於北京大學勉勵的話,也是如此。後來羅素從歐洲來,本來他自己對於西方文化很有反感,所以難免說中國文化如何的好。因此常有東西文化的口頭說法在社會上流行。但是對於東西文化這個名詞雖說的很濫,而實際上全不留意所謂東方化所謂西方化究竟是何物?此兩種文化是否像大家所想像的有一樣的價值,將來會成為一種調和呢?後來梁任公從歐洲回來,也很聽到西洋人對於西洋文化反感的結果,對於中國文化有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種羨慕。所以梁任公在他所作的《歐遊心影錄》裡面也說到東西文化融合的話。於是大家都傳染了一個意思,覺得東西文化一定會要調和的,而所期望的未來文化就是東西文化調和的產物。但是這種事業很大,總須俟諸將來,此刻我們是無從研究起的!
我當初研究這個問題是在民國六七年的時候。那時我很苦於沒有人將東西文化並提著說,也沒有人著眼到此地,以為如果有人說,就可以引起人研究。但是現在看來,雖然有人說而仍舊並沒有人研究。在我研究的時候,很有朋友勸我,說這個問題範圍太廣,無從著手,如張崧年先生、屠孝實先生都有此意。
然而在我覺得上面所述的三個意思都是不對的。
第一個意思,沒有說出東西文化所以調和之道而斷定其結果為調和,是全然不對的。
第二個意思,覺得此問題很大,可以俟諸將來,也非常不對;因為這個問題並非很遠的事情,雖然我們也曉得這件事的成功要在未來,而問題卻是目前很急迫的問題!我們從此開始作起,或者才有解決——他們所說的調和我們現在姑且說作解決——之一日。所以這種事業雖遠,而這個問題卻不遠的。
第三個意思,以為問題範圍太大,如哲學、政治制度、社會習慣、學術、文藝,以及起居、物質生活,凡是一民族生活的種種方面都在研究的範圍之內,恐怕無從著手;這個意思也不對,實在並非沒有方法研究。我們上來所述僅僅指出這三個意思的不對,以下再說這三個意思為什麼不對。
貳 · 以為這問題還遠的不對
第一,我們先說這個問題是很急迫的問題,並非是很遠的問題,可以俟諸將來再解決的。
我們現在放開眼去看,所謂東西文化的問題,現在是怎樣情形呢?我們所看見的世界,幾乎都是西化的世界!歐美等國完全是西方化的領域,固然不須說了。就是東方各國,凡能領受接納西方化而又能運用的,方能使他的民族、國家站得住;凡來不及領受接納西方化的即被西方化的強力所占領。
前一種的國家,例如日本,因為領受接納西方化,故能維持其國家之存在,並且能很強勝的立在世界上;後一種的國家,例如印度、朝鮮、安南、緬甸,都是沒有來得及去採用西方化,結果遂為西方化的強力所占領。而唯一東方化發源地的中國也為西方化所壓迫,差不多西方化撞進門來已竟好幾十年,使秉受東方化很久的中國人,也不能不改變生活,採用西方化!幾乎我們現在的生活,無論精神方面、社會方面和物質方面,都充滿了西方化,這是無法否認的。
所以這個問題的現狀,並非東方化與西方化對壘的戰爭,完全是西方化對於東方化絕對的勝利,絕對的壓服!這個問題此刻要問:東方化究竟能否存在?
現在對於東西文化的問題,差不多是要問:西方化對於東方化,是否要連根拔掉?中國人對於西方化的輸入,態度逐漸變遷,東方化對於西方化步步的退讓,西方化對於東方化節節的斬伐!到了最後的問題是已將枝葉去掉,要向咽喉處去著刀!而將中國化根本打倒!我們很歡迎此種問題,因為從前枝枝節節的做去,實在徒勞無功。此時問到根本,正是要下解決的時候,非有此種解決,中國民族不會打出一條活路來!所以此種問題並非遠大事業,是明明對於中國人逼著討一個解決!中國人是否要將中國化連根的拋棄?本來秉受東方化的民族不只一個,卻是日本人很早就採用西方化,所以此刻對此問題並不成問題;而印度、安南、朝鮮、緬甸,皆為西方化之強力所占領,對於此問題也不十分急迫,因為他們國家的生活是由別人指揮著去做。現在中國,無論如何還算是在很困難的境遇里自己可以自謀——對於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做主。因為要自謀的緣故,所以對於政治採用某種、文化採用某種還要自決。
所以別的民族不感受東西文化問題的急迫,而單單對中國人逼討一個解決!可見這個問題在中國不是遠的問題而是很急迫的問題了。
叄 · 隨便持調和論的不對
第二,我們所要說的,就是,我們從如此的情形看出這個問題的真際究竟在什麼地方?換言之,就是,東方化還是要連根的拔去,還是可以翻身呢?此處所謂翻身,不僅說中國人仍舊使用東方化而已,大約假使東方化可以翻身亦是同西方化一樣,成一種世界的文化——現在西方化所謂科學(science)和「德謨克拉西」之二物,是無論世界上哪一地方人皆不能自外的。所以,此刻問題直截了當的,就是東方化可否翻身成為一種世界文化?如果不能成為世界文化則根本不能存在;若仍可以存在,當然不能僅只使用於中國,而須成為世界文化。但是從大概情形來看,僅能看出東方化將絕根株的狀況,而看不出翻身之道。照我們以前所說東方化的現狀,一般頭腦伶俐的人都覺得東方化不能存留;假如採用西方化,非根本排斥東方化不可。近三四年來如陳仲甫等幾位先生全持此種論調,從前的人雖然想採用西方化,而對於自己根本的文化沒有下徹底的攻擊。
肆 · 以為無從研究的不對
第三個意思以為這問題太大,範圍太寬,無從研究起,也是不對的。但是如何研究法,要到後文再說,此處僅只先說這種意思是不對的。現在且略說我為什麼注意此問題,和我研究的經過,同時亦即所以對答第三個意思。他們所說的無法研究,還是由於大家的疲緩、劣鈍;如果對於此問題覺得是迫切的,當真要求解決,自然自己會要尋出一條路來!
我對於此問題特別有要求,不肯放鬆,因為我的生性對於我的生活、行事,非常不肯隨便,不肯做一種不十分妥當的生活,未定十分準確的行事。
如果做了,就是對的,就沒問題的;假使有一個人對於我所做的生活不以為然,我即不能放鬆,一定要參考對面人的意見,如果他的見解對,我就自己改變;如果他的見解是錯誤,我才可以放下。
因為我對於生活如此認真,所以我的生活與思想見解是成一整個的,思想見解到哪裡就做到哪裡。
例如我在當初見得佛家生活是對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做他那樣生活,八九年來如一日。而今所見不同,生活亦改。因此別的很隨便度他生活的人可以沒有思想見解;而我若是沒有確實心安的主見,就不能生活的!所以旁人對於這個問題自己沒有主見並不要緊,而我對於此問題假使沒有解決,我就不曉得我做何種的生活才好!
我研究這個問題的經過,是從民國六年蔡孑民先生約我到大學去講印度哲學。但是我的意思,不到大學則已,如果要到大學做學術一方面的事情,就不能隨便做個教員便了,一定要對於釋迦孔子兩家的學術至少負一個講明的責任。所以我第一日到大學,就問蔡先生他們對於孔子持什麼態度?蔡先生沉吟的答道:我們也不反對孔子。我說:我不僅是不反對而已,我此來除去替釋迦孔子去發揮外更不做旁的事!而我這種發揮是經過斟酌解決的,非盲目的。後來晤陳仲甫先生時,我也是如此說。但是自任大學講席之後因編講義之故,對於此意,亦未得十分發揮。
到民國七年,我曾在《北京大學日刊》登了一個廣告,徵求研究東方學的人,在廣告上說:據我的看法,東方化和西方化都是世界的文化,中國為東方文化之發源地;北京大學亦為中國最高之學府;故對於東方文化不能不有點貢獻,如北京大學不能有貢獻,誰則負貢獻之責者?但是這種徵求的結果,並沒有好多的人;雖有幾個人,也非常不中用。我僅只在哲學研究所開了一個「孔子哲學研究會」將我的意思略微講了一個梗概。後來丁父艱遂中途擱置。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作者:梁漱溟
出版社:中華書局
到民國八年,有一位江蘇的何墨君同朋友來訪問我對於東西文化問題的意見。當時曾向何君略述;何君都用筆記錄,但並未發表。後來我作一篇希望大家對於此問題應加以注意的文章,即發表於《唯識述義》前面的。民國九年即去年夏季經這裡教育廳長袁先生約我來魯講演,我即預備講演此問題而因直皖戰爭沒有得來。九年秋季卻在大學開始講演此問題已有記錄草稿一本。今年復到此地與大家研究,算是我對於此問題的第二次講演。我自己對於東西文化問題研究之經歷大概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