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8月4日,星期五,天氣悶熱。
荷蘭阿姆斯特丹。
運河邊,一幢兩層的老辦公樓里。
警察接到舉報逮捕了8個猶太人。
陰暗潮濕的小房間,恐懼過後,一片死寂。
門口散落著一地手稿。
數月後,其中7人死於集中營,包括手稿主人15歲的安妮·弗蘭克。
一年後,戰爭結束。
手稿被出版成書,名為《安妮日記》。
迄今為止,此書已被翻譯成55種語言,銷售2000萬冊以上。
還多次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動畫。
1944年4月5日,她寫道:「我希望在我死後,仍能繼續活著。」
她的願望實現了。
她成了無數受害者的代表,甚至超越了那段歷史。
昔日避難的舊址已改造成博物館,平均每年有60萬遊客慕名而來。
《安妮日記》的風靡有時代的原因。
但細品她的文字,就會發現,風靡是必然的。
只因日記背後的靈魂,實在太有趣。
因疫情失去自由後,就更能明白她有多牛了。
畢竟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和WIFI的便捷,只有飢餓和生死未卜的恐懼。
安妮,是所有人中最小的女孩。
13歲開始躲在密室避難。
兩年里再也沒出過門。
屋內擁擠壓抑,屋外炮火連天。
每天膽戰心驚、小心翼翼。
但生活還是要繼續。
日記本成了她的知心好友。
「不論對誰我都不曾做到推心置腹,無所不言,
但是我卻希望在這裡對你能夠如此,我還希望你能夠成為我取得慰藉和支持的源泉。」
1942年6月12日,安妮在家中度過13歲的生日。
日記本作為生日禮物,和安妮相遇。
看上去什麼都不缺,家庭幸福完整。
但安妮自己覺得很孤單。
「我寫日記的根本原因是:我並沒有像日記這樣一個真誠的朋友。」
「我要用我的全身心來增添這位期盼已久的朋友的魅力」。
她不想把日記當成流水帳,寫一堆無聊的事情。
她把它當成朋友,叫它基蒂。
她決定敞開心扉,從介紹短暫的人生經歷開始。
父親奧托·弗蘭克,是一名德國猶太商人。
父親36歲時,娶了25歲的母親,居住在萊茵河畔的法蘭克福。
1926年,姐姐瑪戈特出生。
1929年,安妮出生。
1933年,全家離開德國,流亡到荷蘭阿姆斯特丹。
父親成為公司總經理。
雖然背井離鄉,但生活還算富足和諧。
親戚就沒那麼幸運了。
1938年大清洗後,兩個舅舅逃到美國。
生死不明。
1940年5月過後,安妮一家的幸福時光也很快溜走。
戰爭爆發,很快蔓延到荷蘭。
苦難剛剛開始:
被迫在胸前佩戴黃色星星;
上繳自行車,不能乘電車,不能開車;
不能去任何休閒活動場所,如電影院;
不能隨意拜訪親友;
只能在規定時間到指定店鋪買東西;
下午8點之後不能出門,連在自家花園坐著都不允許……
總結起來就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我們的自由被嚴格控制了,不過這一切還算是可以忍受的。」
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家四口一切平安。
周末,還能打桌球。
打累了,還能去吃冰淇淋。
當然,只能去規定的冰淇淋店。
此時的安妮,品學兼優,但也有缺點。
上課愛講話,讓數學老師開普托很頭疼。
一次,忍無可忍的開普托,懲罰安妮以」話匣子「為題寫一篇作文。
雖然愛說話,但這樣的題目能讓人說什麼呢?
安妮也頭疼了。
那天晚上,安妮一邊啃著水筆頭,一邊琢磨:胡寫廢話,誰都可以,只要把字寫大點、空大點就行。可是我怎麼證明講話的必要性呢?
她想啊想,突然靈光一現,洋洋洒洒一口氣寫了滿滿三頁紙。
「愛說話來自媽媽的遺傳,遺傳的性格是不能改變的。
另外,愛說話是女性的特質。」
最後表示「我願意盡全力克制,不過永遠也別想讓我把它改掉。」
開普托先生看完哈哈大笑,沒說什麼。
安妮便一如既往地滔滔不絕。
於是,安妮又被罰了兩次。
為了避免在全班面前出醜,安妮每次都冥思苦想奮力還擊。
最後一次,老師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朗讀了作文,表揚了安妮。
不久,無憂無慮的生活被打破。
姐姐收到了召集令。
安妮很害怕,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陰森森的牢房。
原來爸爸兩天前第一次跟她說道躲藏的事,是因為這個。
「我的好孩子,安妮,我們不想被抓住。必須得先找個地方躲起來,而不是等著被抓。」
爸爸表情嚴肅,安妮很害怕:「但是,爸爸,那會是什麼時候呢?」
「這個就用不著你們操心了,我會處理好一切的。抓緊時間好好享受你沒有煩惱的童年吧。」
當時,安妮希望那個陰暗的日子還很遠。
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原計劃是10天後,現在不得不提前。
收拾背包時,第一個放進去的不是漂亮衣服,不是零花錢、也不是糖果,而是日記本。
「因為對我來說,回憶比好看的衣服更重要。」
悶熱的夏天,連雨都是熱乎乎的,他們卻穿的像去北極似的。
安妮沒有機會跟朋友道別,包括哈里。
小貓咪是唯一和安妮道別的生靈。
滂沱大雨中,行人向他們投來同情的目光。
「那顆鮮艷的黃色星星訴說著一切不幸。」
藏身地點在爸爸曾經上班的辦公樓二樓。
同事幫助安妮一家藏身,並冒著風險購買食物和書籍。
1942年7月6日,一直到1944年8月4日,整整25個月,安妮一步也沒走出過這個彈丸之地。
從此,學校、老師、朋友、桌球、冰淇淋、貓咪……只能出現在回憶里。
陽光雨露,可望不可即。
房間陰暗潮濕,僅有的破窗戶用厚木板釘死,還要祈禱拼湊的破窗簾不要突然掉下來。
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不能自由上廁所。
一切活動都要等到中午和晚上,工人午飯和下班後。
密室外,警報和鐘聲一樣頻繁。
密室里,物資和空間一樣緊缺。
安妮隨著身體發育,內衣太小,但也只能將就,更別提合身的衣服和鞋子。
這些尚且能克服,畢竟不出門見人。
但食物短缺卻關乎生死存亡。
安妮稱之為「食物周期」——除了某一特定的蔬菜之外,沒有其他任何食物的時期。
這樣的食物周期頻繁出現。
有時,每天只能吃水煮爛萵苣、拌萵苣。
後來,連爛土豆都覺得得可口了。
有時。每天只能吃苣蕒菜(一種野菜,性苦、寒)。
苣蕒加砂糖、苣蕒不加糖、燉苣蕒、煮苣蕒、平底鍋燒苣蕒……
換著法兒吃,吃到吐也不得不吃。
不過,這樣的時期算是「最風光的時期了」。
畢竟野菜也是新鮮蔬菜。
吃完苣蕒菜,就只剩菜豆了。
「但我們還是生存下來了,而且還可以經常享用我們那少得可憐的飯菜。」
密室雖小,但足足住了八個人。
壓抑、擁擠、恐懼,每個人都容易敏感。
愛說話、年齡最小的安妮,成了眾人的挑剔對象。
老牙醫杜薩爾,是安妮的室友。
兩人經常為了房間內唯一的小桌子爭吵。
媽媽也總是把安妮當小孩子,拿她和懂事優秀的姐姐比較。
這點也讓安妮很苦惱。
好在父親沒把安妮當小孩。
躲避前,鄭重地告訴女兒避難事實。
將女兒的喜愛的明星照片和風光明信片,也一併帶到密室,讓她裝飾光禿禿的牆壁。
躲避第一天,在妻子和大女兒累癱時,帶著安妮一起用拙劣的技術縫補窗簾。
在考慮是否要接收牙醫同住前,徵求女兒的意見。
只有在父親這裡,安妮才是明白事理的人。
他堅決維護女兒讀書寫字的權利,與杜薩爾據理力爭。
在密室里,堅持教授安妮功課外,還讓她涉獵各種書籍。
在遙遙無期的絕望處境中,安妮也從未對生活失去信心。
她的興趣愛好廣泛。
和每個同齡人一樣,她也追星,會收集偶像照片。
她也有不喜歡的功課,代數、幾何和算術。
她最喜歡的課是歷史。
她喜歡讀書,而且讀的很認真。
從希臘故事到歷史書籍,她寫了很多讀書筆記,甚至還抄下了許多歷史文獻。
她最愛的是寫作,躲避前是,躲避後還是。
豐富的內在資源,成就了安妮的日記和思想有趣有料。
身體的活動空間極其有限,但安妮的思想卻很開闊。
她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
「我的性格中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那就是我很了解自己。
我能夠反思自己,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
我可以客觀地評價每一天的安妮,不會為她找任何理由,冷靜地反思她的優缺點。」
她對自己的長處也瞭然於胸。
「對於自己的作品,我本人是最優秀最真誠的評論家。」
「我對密室的描寫是很有趣的,我日記就寫的很精彩啊。
但是我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還需要時間來檢驗。」
她時常冷靜地剖析自己,糾正偏頗,做一個獨立的人。
「我已經是越來越『獨立的人』。當我以一種與原來迥然不同的視角看待那些糾紛時,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偏激和固執了。至少有一半的爭吵是可以避免的,特別是沒有共同語言的時候。」
她對生活的洞察超越了密室,也超越了那個年代。
「慢慢地我已經能看一眼就認出所有的女人了,有的被土豆撐肥了,
她們臉色或善或惡,由她們丈夫的脾氣好壞決定。」
「我不能讓自己成為媽媽、和其他做完自己的事就被人忘記的女人。除了丈夫和孩子之外,我還必須擁有些其他東西,一些值得我奉獻精力的東西!我想生存下去,即使在我死後!」
1942年的安妮是無憂無慮的。
兩年後的安妮是理智且成熟的。
依然記得如何開懷大笑,也記得如何巧妙地回答問題,還像往常一樣很會批評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
和每一個處於青春期的人一樣,安妮感到孤獨。
「我不想要追隨者,我要的是朋友。不是因為喜歡我的笑容,而愛上我的追隨者們。而是因為我的行為、我的個性,而喜歡跟我在一起的人。」
「我總想哭,感到孤獨,我漸漸發現自己有很多的缺點和不足,而且是那麼的明顯……」
面對孤獨,安妮害怕了。
「不經意間,我總想著各種辦法,用各種幽默故事驅趕心裡的寂寞。」
「在家時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復返了,我害怕了,唯一能保持自己尊嚴的辦法就是叛逆。」
叛逆的結果是每天都在不斷地爭吵。
「白天我信口開河,滿嘴胡言,總想把爸爸拴在身邊,可是做不到。我只能一個人承擔改變自己的任務,忍受別人隔三差五的責難,那些責難曾讓我那麼壓抑,那麼垂頭喪氣。」
「我終於認識到,即使是爸爸也不能解決我所有的問題,從今以後,我只能學會獨立。」
情竇初開時,安妮勇敢、坦誠。
經常有男同學約她放學一起騎車回家,十次有九次安妮都會答應。
每次聊著聊著,男孩開始往「那方面」靠。
安妮就會故意把自行車一歪,讓書包掉地上。
趁著男孩撿書包,扯開話題。
有時碰到不太單純的男孩,會朝安妮打飛吻、甚至想挽住胳膊。
安妮會毫不含糊地讓他們把手拿開,不再同行。
1942年6月23日,放學路過車棚時,一個帥氣害羞的男孩,叫住安妮: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上學?」
「只要你答應什麼都聽我的就可以。」安妮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等著她一起上學。
「哈里,16歲,會講好多好玩有趣的故事。今天早晨他又在等我一起上學,我希望從此以後他一直都願意等我。」
一周後,安妮邀請哈里到家中做客。
1942年7月2日,安妮買了奶油蛋糕、點心、茶和花式餅乾。
全家人都很喜歡哈里,安妮很開心。
但安妮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
四天後,安妮和哈里,還沒告別就永別了。
安妮真正懂得愛情是在密室。
初見彼得,是搬進密室一周後。
彼得是爸爸同事的兒子,兩家人一起在密室生活。
「我不太喜歡彼得,他簡直無聊透了,懶死了,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都躺在床上,簡直就是頭豬!」
兩年後,安妮發現自己渴望一個男朋友,喜歡上了彼得。
經過忐忑不安,安妮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了彼得。
像所有初戀一樣,坐在一起手都沒碰過就會臉紅。
會覺得一切都變得很美好,剛分開就想念。
她渴望愛情,但是對愛情卻很嚴肅。
一次聊天時,彼得說想當罪犯或賭徒。
雖然知道是說著玩的,但安妮能感覺到彼得很擔心自己的軟弱無能。
安妮也不止一次聽到彼得說:
「要是我可以像你一樣的堅強和勇敢,要是我可以堅持自己的原則,要是我能持之以恆,那……」
是的,彼得說自己很懦弱。
安妮不敢相信有人承認自己懦弱,然後就放任自己懦弱下去。
「如果你已經明白這一點,那為什麼不與它反抗呢?為什麼不努力去磨練自己的性格呢?」
像彼得這樣的人,認為完全依靠自己太難了,卻不清楚要做一個清醒而智慧的獨立的人更加困難……
「每次見到他那麼自甘墮落,對什麼都不在乎,那麼可憐,我都覺得很痛心。」
「我要的是一個能傾聽我訴說衷腸的活生生的人;我要的是一個能引領我走上正確道路的朋友。」
「我們聊了很多個人的事情,可是從來沒有觸碰到填充著我的情感和靈魂的東西。」
「當我發現他不可能成為我心中的朋友,又沒辦法讓他自立起來時,我至少要努力讓他從狹隘的思維中闖出去,讓他趁著年輕多幹些什麼。」
她看見自己,也看見他人苦難、深究苦難之源。
「許多朋友和熟人都遭遇了厄運。灰綠色的軍車每天晚上,挨家挨戶地搜尋著猶太人。
天黑的時候,總能看到一排排無辜的人們,身後跟著大哭的小孩,沒有終點地往前走。
一兩個看著他們的傢伙,對他們拳打腳踢直到幾乎摔倒為止。
沒人能特殊,老人、嬰兒、孕婦、病人,全都被抓到死亡的行列中。
僅僅只是由於他們是猶太人啊!睡在舒服的床上我都感覺自己有罪。」
「為什麼大家不能友好相處?……人們為什麼要如此瘋狂呢?」
無數次問自己後,安妮找到了答案:
「我覺得要為戰爭負責的不僅是那些諸如政治家和資本家等的大人物。
小人物也應對戰爭負有責任,否則全世界的人早就反抗了!
人們的內心深處隱藏著毀滅、殺戮和殘害的衝動和仇恨,直至人類經歷一場劇變,戰爭爆發,一切建造好的、開發和成長起來的東西都被毀滅和破壞之後,人類才又得以重建家園。」
這個答案讓安妮很失落,但還不至於絕望:
「我認為我們的避難是一場充滿危機的冒險。我正在旅途中,是不可以整天怨天尤人的。」
「我在日記里多次提及我們的匱乏,現在我決心要過一種不同於其他女孩的生活,將來也要做非同凡響的家庭主婦。
我的起點就充滿了這麼大的誘惑力,那是我要以微笑和幽默應對最危險時刻的緣由。
每天我都覺得我的心靈在成長,自由自在。這樣的旅程不乏趣味,我又為何讓自己絕望呢?」
1944年7月21日,安妮聽到一個好消息,有個年輕將軍站起來反抗了。
兩年來,每天經歷的不是空襲、就是食物短缺,聽到的都是壞消息。
儘管反抗失敗,但是安妮滿懷希望。
「一切都越來越好!只要想到明年10月我就能重新坐上學校的椅子,我就無比激動!」
這是安妮的倒數第二篇日記。
1944年8月1日,最後一篇日記,安妮將自己一分為二,探尋「我是誰」。
「我有雙面性格,樂觀的一面積極向上、笑對一切、漠視一切,總是駐守在那裡,推開另一面,而另一面是更好、更深、更純潔的。
沒有人明白安妮更好的那一面,那也正是許多人認為我難以相處的緣由……
我早已習慣了被人忽視,但習慣它的是那個『輕鬆愉快的』安妮,那個『深刻的』安妮卻懦弱的一點兒也承擔不了。
有時候,我強迫那個好安妮,哪怕只在舞台上變現表現一刻鐘的時間,可還沒等她開口說話,早就已經緊張不安了,她的角色立刻被第一個安妮占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個安妮就已經消失了。
因此,美好的安妮永遠也不會來到別人面前,但卻在獨處的時候成為真正的主角。
我在內心裡追隨著那個好安妮的指引,但外表上我只是一個放浪形骸、整天吵鬧的小山羊。」
三天後,8人被捕,關進了不同的集中營。
不久,7人相繼遭遇不幸,只有安妮的父親倖存。
1945年3月初,安妮離世,屍骨難尋。
同時期、同樣在密室避難的同齡女孩,長大後成了奧黛麗·赫本。
從密室經歷來看,安妮更有才華。
從赫本多段失敗的感情經歷來看,對待愛情安妮顯然更明智。
赫本晚年致力於幫助受苦兒童,而安妮也早早地看見人間的苦難。
只可惜,安妮想活下去。
卻沒有活下來。
沒有機會長大,長成一位非同凡響的家庭主婦。
但她一直在成長,成了一個獨立豐盈的人。
生前是。
生後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