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建起一個人的法學院,預防法學成為紅牌專業

2019-06-18     麥讀法律閱讀

攝影=宋濤 麥讀視覺總監

作者=趙曉力 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一個人的法學院

——紀念何美歡老師

我和何美歡老師專業不同,但我們對思考法學教育有共同的興趣,她關於法學教育的一書——《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和一文——「理想的專業法學教育」,我都是一讀再讀,今天上午又讀了一遍。慚愧的是,何老師想的深,做的多,堅持久,我則是淺嘗輒止,還經常灰心喪氣。在今天的追思會上,大家談的多的是何老師這個人,我選擇談談她的事業,談談一個晚輩、一個後學、一個教師對另一個教師平生最重視的事業的理解。

何老師《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是她在清華進行了兩輪「普通法精要」的教學之後寫的。2008年她離開清華去多倫多,我聽說,她運走了歷屆「普通法精要」課學生的作業,準備對《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一書進行修訂。何老師在今年《普通法精要》的暑期班上不幸以身殉職,凝聚何老師法學教育思想和經驗的《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成為空谷足音,這對於清華法學院和整個中國法學教育界,都將是一個無可彌補的損失。

何老師在《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一書中,列舉了在當下中國教授普通法的兩個最主要的理由,一個是全球化的挑戰,一個是中國法治社會的建設。第二點無需多說,在法學界和法學教育界也有共識;但歷年來我向學生推薦此書,總是基於何老師在書中以鐵一般的事實和邏輯指出、但國內法學界和法學教育界卻總在以鴕鳥姿態迴避的的第一個理由,即全球化的嚴峻挑戰。2007年,在向《南方周末》「暑假閱讀」欄目推薦此書時,我是這樣寫的:

在中國的民法課言必稱德國的同時,2001年德國重要的律師事務所除了一所之外,其餘全都被美國化的英國律師事務所合併,傳統屬於法國律師天下的國際仲裁領域,也被美國大律師事務所占據。而美國大律師事務所不屑於兼并德國律師事務所,是因為即使適用德國法律的企業併購,德國客戶聘用的也是美國大律師事務所——何美歡教授此書,描繪了一幅法律全球化事實上蛻變成法律美國化的圖景。而伴隨美國律師事務所在全球攻城掠地的,是美國法學教育的全球傳播、美國式法律文件和業務方法的全球傳播,以及美國法律的全球傳播——通過強有力的遊說改變各國政府的立法和決策過程。美國法律跨國公司攫取的是律師業務中利潤最豐厚的高端部分,其後果是各國本土的律師事務所被迫轉入日趨激烈的低端競爭,降低了本土法律教育對最優秀學生的吸引力,由此形成惡性循環。國內法律教育界對何美歡教授此書中提出的法律職業危機和法律教育危機採取了鴕鳥政策,不過日益嚴峻的就業形勢將迫使每一個法學院教師和學生最終正視這一點。

2002年,何老師「包里揣著一份策劃了一年多的為中國內地學生而設的普通法教學計劃」(何美歡《論當代中國的普通法教育》「前言」第1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到清華法學院報到的時候,法學教育高歌猛進,各省高考狀元紛紛以法學院為第一志願,「惡性循環」似乎還無從談起。但到2007年,我協助季衛東教授通過中國律協做全國部分地區律師的問卷調查的時候,就已經發現,美國跨國法律大所的分支機構攫取非訴業務中利潤最豐厚的高端部分,迫使本土律師事務所轉入日趨激烈的低端競爭,在上海這樣的地方已經成為事實。那麼接下來的部分,本土法學教育對最優秀的學生失去吸引力,也就順理成章了。最近幾年法學院畢業生就業之難,從外地蔓延到北京,從一般法學院蔓延到精英法學院,由此帶來的投考國內法學院的學生素質穩步下降,而美國各大法學院的LL.M項目里則擠滿了來自中國的焦慮的學生——事實俱在,也毋庸我多說。

我想,Betty HO一定是在英國、歐洲、香港等地看到了這一幕,然後就急急忙忙跑到內地,跑到清華,跑到明理樓。在明理樓內,我們已經習慣了她競走一般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她在跟誰賽跑呢?

我想,往小里說,她是在力爭用自己的一門不讓於美、加一流法學院水平的課,保持「本土法學教育對最優秀的學生的吸引力」;往大了說,不過是在這一輪美國法律全球化席捲我們之前,起碼讓我們的下一代法律人提前做好準備。而不要像我們民族一百五十年來歷次遇到外來危機經常做的那樣:危機到來之前茫然不知,危機到來之後怨天尤人,隨波逐流。(延伸閱讀:以父之名:美國如何通過法律掌控世界)

何美歡教授在談到在當代中國教普通法為什麼要深入閱讀判例的時候,舉了內幕交易法的例子。她說:「內幕交易的概念本身來自美國,證券法規是美國最成功的出口,獲全球衷心的接受。英國等國家捕捉了在某一發展階段的美國判例法,將它編織起來成為一幅漂亮的制定法。在那一刻,英國的產品可能比美國的好。但是,英國的產品好像是被割下來的花;在它最漂亮的那一刻它已經死去。美國產品卻是那棵樹,花被割後,樹還可以繼續生長。證券法的靈魂還是在美國的判例,而沒有律師可以忽略閱讀它。」

多年以來,我們在中國教外國法的人,包括我,大多從事的是割花的工作。栽樹的,我目力所及,只有何美歡教授一人。借花獻佛是輕巧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是繁重的。最終,何老師累死在上今年普通法最後一堂課的前夕。

我常給學生說,你們很幸運來到清華。因為來清華可以一次上兩個法學院。不是嗎,何老師是以一人之力,用一門連續四學期的課程,在我們清華法學院內部又辦了一個法學院;然而她的工作,作為同事,卻無人能夠代替,也無人能夠分擔。去年,我和何老師,以及我們共同的學生白麟、余娉吃飯,我請她計算一下這些年花在學生身上的時間。我不想重複那個當時讓人肅然起敬,現在讓人無限感傷的數字。我只想說,那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是,我相信何老師會同意,在中國已經不可否認地成為全球化一個重要的博弈者——而不僅僅是跟隨者——的今天,沒有中國人參與的普通法之林是不完整的,也是名不副實的。在歷史上,「普通法」不僅僅是指英格蘭那一片彈丸之地的地方性法律的意思,普通法這個名稱,還寄託著著人類大同的高貴夢想。在今天以至往後,普通法當然也不應該由美國專美(這也是何老師的課叫做「普通法精要」而非「英美法精要」的原因)。我希望何老師栽下的樹能繼續成長——如果你們已經從何老師那裡獲得了成長的能力的話。我也希望木能成林,小樹林能變成大森林。

一個園丁的生命就在那些樹林裡。

延伸閱讀

何美歡:這是中國法學教育最好的時刻,也是最壞的時刻

何美歡:當學生離開法學院時,應該具備哪些技能?

葛雲松:普遍失敗的法學教育及成因

以父之名:美國如何通過法律掌控世界

回復以下關鍵詞看看:投稿 轉載 微課 公共課

精要目錄 集成目錄

回復 實務書單給你 30 份法律書單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onGC_WwBJleJMoPMB7Z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