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鄉的童年夢

2019-11-14     稻荷藝文

梅子是秀英姑的大女兒,比我小一歲。她家在山背,屋子就在山腳下,我家在山前,過座小木橋,爬過一個小山頭就到了她家。

山背只住了她家一戶人家,四圍都是山,山上長滿青翠的杉木。

山凹是一大片水田,當地盛產蓮子,水田裡種的都是蓮子,一到夏天就開滿荷花。

荷花顏色不一,有粉的,白的,紫的,紅的,青紫的,一到夏天,空氣里飄滿荷花的清香。

村子裡每戶人家都種有或多或少的蓮子。過了端午,蓮子就開始要陸續採摘了。

此後,幾乎是每天採摘一次,一天不採的話,蓮子就老了,老了的蓮子殼變得很硬,子粒癟縮變小,不好剝。

夏天都有剝不完的蓮子要剝

採回的蓮子要及時剝好,村裡的孩子整個夏天都有剝不完的蓮子要剝。那時梅子和我都還沒有上學,但我們都會剝蓮子了。剝蓮子是件枯燥費神的事,常常見得到年紀大點的剝著剝著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做這種事適合小孩子,小孩子喜熱鬧,幾個人湊在一處,一邊說著話一邊剝蓮子,就不會讓人覺得那麼厭煩無聊。

山前人家多,孩子也多,熱鬧,喜歡湊在一起剝蓮子。梅子總是由秀英姑牽著,小臂彎里挎一小竹籃青褐色的蓮子來我家剝蓮子。梅子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披散在小肩上,有時也扎兩個辮子。梅子來我家總是穿一件粉色的連衣裙,連衣裙兩邊短袖上各有一個小小的花蝴蝶。梅子笑起來看得見兩個深深的酒窩,真好看,仿佛笑意就要從那兩個小小的酒窩裡漾出,嬌美得像是一支帶著露水未開的荷花,真動人。

剝蓮子

剝蓮子先用特製的蓮刀——兩片小杉木板間夾上鋒利的刀片製成,把蓮子外殼橫腰割開,不能傷到蓮子肉。下力要精準,若力用小了,就割不開;用大了,則割到肉,曬乾的蓮子就有割痕,沒賣相。割開了蓮子,取了殼就可褪衣。蓮子衣像竹膜,白得透明,易斷。褪蓮衣手要利索,要不不是褪不凈,就是褪得太慢。衣沒褪乾淨的蓮子,曬乾後就成了「黃臉婆」,比割傷肉的更沒賣相。褪完衣,還要捅蓮心,捅蓮心要又快又准,乾淨利落。捅偏了的話,蓮子就會捅破,賣的時候價錢又要少許多。

梅子因為力小,常常割不破蓮子,但梅子手指纖長,異常靈活,我剝完一個蓮子,她能剝三個,但我比她力大。所以通常是我幫梅子割蓮子,梅子幫我褪蓮衣。遇上秀英姑去田裡做事了,梅子就一個人爬過山頭,山路兩邊是參天的南竹,有時,我和梅子提了割好的蓮子,坐到竹林里去剝,坐在厚厚的竹葉上面非常舒服。起風時,整片竹林響起嗚啦啦的響聲,像山間的流水聲,我和梅子就閉上眼睛細細地聽一陣子。梅子到了橋邊,因為橋是四根柞木搭就的,橋面狹窄,梅子害怕了,於是便用一雙小手攏在嘴邊大聲喊:早子哥哥,快過來接我過橋。

聽到聲音,我便飛快地喘著氣跑到橋頭。看到穿著粉色連衣裙的梅子笑盈盈地提著一籃子蓮子,站在橋的另一頭,清亮見底的河裡有她的倒影。小小的心裡一喜,就咚咚地走過橋去,拉著梅子一前一後過了橋。橋底常常結有白色的蘑菇,有時我們能采上兩大捧,回去叫母親做了蘑菇湯,蘑菇湯鮮美滑潤,我和梅子喝得歡喜極了。

夏天天熱,我和小夥伴中午就要去河裡洗冷水湯(游泳),梅子因為是女孩子,不能同我們玩了,就坐在遠處的柳陰下,采了嫩的柳條學著編螞蚱,蟈蟈。梅子送過我許多綠色的柳條編的螞蚱,但最後都不知怎麼弄丟了。夏天,李子還是青色的,剝蓮子剝得有點厭煩時,我們就去摘李子,我騎在樹杈上,梅子不會爬樹,在樹下仰著頭等我丟下來。

我把最大最光滑的李子丟給梅子,梅子高興得手舞足蹈,撿起隨便在衣袖上擦擦就丟進嘴裡。只見梅子咧著嘴大叫:呀,好酸啊,牙都要掉了,怎麼能吃啊。我在樹上哈哈大笑,把一顆李子丟進嘴裡,大嚼起來,把梅子羨慕死了。

過了兩年,我和梅子都要上學了。梅子已經可獨自走過那晃悠悠的小木橋了。每天早上,梅子背個花書包老早就來我家等我一起上學。梅子的花書包是秀英姑縫製的,上面繡有青草,野花和蝴蝶,還有一蓬蘑菇,蘑菇是梅子要求繡上去的,就是我們在橋底采的那種蘑菇。梅子每次來等我,手裡都拿著一個鵝蛋大的飯糰,飯糰冒著淡淡的熱氣。梅子小口小口地吃著,這是她的早飯。飯糰是才起鍋的撈飯捏成的,上面抹一遍鹽水,熱氣騰騰,暖暖的一股很濃的米香。梅子來我家時,有時我還床上賴覺,梅子便站在床邊,一邊吃著散發著熱氣的飯糰,一邊用細嗓子喊著:早子哥哥,該起床上學了,日頭都曬到屁股了哦。喊得我沒法睡了,我便頂著一頭亂草樣的頭髮起床了。梅子把飯糰送到我嘴邊,讓咬上兩口,新鮮的米飯帶著微微的鹹味,那時吃起來那麼香。

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有三年,三年里,梅子風雨無阻都會來等著我一起上學。不知什麼時候起,慢慢地我們一起上學的日子就少了。也許我們都略微懂得了些人事,都偶爾聽到別的同學說我們一些閒話。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我們慢慢拉開了距離。有時是我提前去了學校,或是梅子晚些時候才到學校。有時我們在上下學的路上碰上了,也故意放慢或加快腳步,怕彼此尷尬。少年的心真是奇怪,其中引起微妙變化的因子,像是一塊酒餅(釀酒發酵用的),把以前所有的日子都發了酵,變了味。

上初中時,我們分到了不同的班,見面機會更少了。有時騎車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還能碰上,梅子看到我也只是微微地笑一下,並不說話。讀到初二,梅子因家裡還有兩個弟弟讀書,就退學了。大概又過了半年,梅子隨了她一個在廣東打工的表姐離開了家裡,出外打工了,後來聽秀英姑說進了一個服裝廠。

由於我一直讀書,梅子也很少回來,歲月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大。在高二那年夏天,荷花開得正濃,梅子回來了,恰好我也放假呆在家裡。那天我正坐在樓上的窗前寫功課,窗子正對著後面那片竹林。

正當我疲倦憑窗遠眺時,見田間小路上一群小孩子簇擁著一個穿粉色裙子的女孩,秀英姑走在前面,女孩子手上提了一個大的紅皮箱。我一下子知道了是梅子回來了。梅子已高過了秀英姑,頭髮還是那麼長,裙子把身子拉得頎長,亭亭玉立,仿佛是路邊水田裡開得正好的一朵裊娜的粉荷。但我只能看到梅子的背影,我想那兩個酒窩一定還是那樣美,盛著暖暖的笑意。

第二天,梅子來看我的母親,那時我還呆在樓上,聽梅子和母親說話,說到最後,梅子才問:早子哥哥在讀高中了吧。母親說:是啊,明年都要考大學了,也不知能不能考上。這孩子整天都呆在家悶著頭看書,現在還在樓上呢,我叫他下來見見你。

母親便叫我下去,說梅子打外面難得回來一次。我的心很複雜,想見又怕見,想見的是那個站在橋頭攏著雙手大聲喊「早子哥哥,快來接我過橋」的梅子,怕見的是隔了這麼長一段歲月,彼此間也許沒有了話題,面對面彼此尷尬。

最後,我還是帶著複雜的心情見了梅子,梅子還是穿著那件粉色的裙子,只是當年稚拙的臉多了歲月的刻痕,顯得成穩多了。梅子依然那麼漂亮,見到我下來臉也微微地紅了,帶著淺淺的一笑,顯得有幾分拘謹。

我自己也不太自然,低低地問了聲:回來啦,在外還好吧。梅子回答說:還習慣,比在家好,不用曬日頭。我「哦」了一聲就再沒了話說。梅子把帶來的兩包糖其中的一包要拆開,撕了幾次都沒有撕破,我只好接過來自己撕開。

我剝開糖含在嘴裡,糖似乎沒有了糖味。梅子轉向和我母親說話,說了會兒,就起身要走,又叫我去她家玩,我只「恩」了一聲。後來,我沒有去她家,因為我不知去了和她說什麼。接著又開學,回了學校,她也不久又回打工的地方去了。

在我上大一時,聽母親說梅子有了人家,嫁在我們鄰縣一個鄉下,說婆家是當地很大的一戶富有的人家,是她的遠房親戚做的媒,本來人家是看不上梅子家的,但等見到梅子長得實在漂亮,就說上了。

後來聽母親說,梅子生了個男孩,很像梅子,我也見過一回,那孩子臉上的兩個酒窩特像梅子,梅子婆家因為梅子勤勞懂事,又生了男孩,待她也很好。去年回家,問起梅子,母親嘆息說,不要提了,人都死了,可憐那麼個好孩子,是在蓮田裡拔草時給一條毒蛇咬了。

那是個大清早,天還沒亮透,田裡草又青又多,梅子沒看到藏在草叢裡的蛇,被蛇咬到了手背,不一會,手就腫大如醬蘿蔔,趕緊往家跑,還沒跑到家門口就昏到了在路上,後來在送去衛生院的路上斷了氣。聽到這,我的心一陣冰涼,悵悵的不是滋味。

又是夏天,又是故鄉荷花大片大片競相開放的時候。想起荷花飄香,不知為何就會想起梅子,是否梅子也變成了其中的一朵。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kK-ucG4BMH2_cNUgEpq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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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