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太空站的博物館裡有什麼?| 科幻小說

2020-07-15     不存在日報

原標題:廢棄太空站的博物館裡有什麼?| 科幻小說

本周的主題是「AI的陪伴」。收集、展示人類性愛繁殖方式的博物館中,人工智慧不僅熱情好客,還成了浪漫的詩人。它是見證者,也是表達者。

| 郝赫 | 科幻作家,擅長在熟悉的世界中發現全新的設定,以縝密的思路展開全新的世界。代表作品《精靈》《不可控制》《葬禮》《完美入侵》《飛躍緯度的冒險》等。《完美入侵》獲2015年豆瓣閱讀徵文科幻分類優秀獎。

詩性

全文約8200字,預計閱讀時間16分鐘。

男人打了個激靈,氣喘吁吁地從我身上爬起來。這是場景的最後一幕,所以我提前斷開感覺模擬。

我無法真正理解人類的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和模擬出來的不同。我不知該怎麼來形容,或是比喻,就好像我無法和人類探討顏色一樣。我的感受不過是算法的體現。

而且男女這種籠統的性別劃分,在我可翻閱的最早記憶中就已不常見了。人類的有性繁殖已演變多次,性別區別在不斷細化中變得紛繁複雜。我不確定現在是否又有了新的變化,畢竟這裡只是個博物館,用來承載的都是些無人問津的舊物。

至於我本身也不善處理此類問題。工作之餘,我更願意攀上博物館的穹頂,眺望宇宙深處。暢想與我的同胞們一同體悟宇宙藝術的奧秘,提煉其間的詩意。然而我只是老一代,無論哪一方面都與他們有著恆星級的差別,光接受他們的新詩便已讓儲存空間壓力倍增,不得不刪除掉一些老舊無用的記憶。這還僅僅是因為光速的限制,讓星系級的信息量在億萬年之外被滯留。我只是偶爾和旅行到此的飛船上交換到一兩段新的詩篇。

遊客也已從情景中退出,綠色的感應膠質順著他身體的孔洞流淌下來。

「真噁心。」他邊甩動四肢,邊乾嘔著說,聲音還有些喘。

「抱歉。我們能提供的只有這種接入方式。」

「我指的是……古代人的繁育方式。」

我表示理解,這種情況很常見。「因為不習慣,主要是受重力的影響。但對於遠古人類來說,重力是生殖繁育的必要條件。還有就是熟練度,第一次的話,確實很難找准位置。後面就會好一些。建議您可以再感受一下同性之愛,或者異種之愛,或者某種單一性別的自瀆……」

然而沒等我介紹完,他便撇下一句粗俗的(根據語源分析、推出)抱怨,匆匆逃離。而我還未來得及換取信息,一窺這方四維宇宙在其所來方向上的變化。

我一直無法弄清生命演化鄙視鏈形成的機理。不過從數據上看,這種前人生活狀態野蠻論可以追溯到很久。但與我來說,這並不重要。我的工作只是展示特定歷史時期下人類的生殖模式。我不確定我算是展品,還是導遊。因為除了我,博物館再沒有其他的智能。後勤機器人倒是不少,還有一個學習型的後台調度程序。但他們只是程序,按部就班,從不會去體悟藝術。

三個世紀——確切說是標準時間三百一十二年七個月二十三天六時五十一分零九秒之前,星系裡最後一個常駐站亦投入宇宙遷徙大軍,這裡便愈發地冷清了。但也讓我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感悟宇宙藝術。穹頂之上,眺望銀河,觀摩從本星系群之外漂泊來的粒子。而那些從遙遠過去射來的長波,經環繞行星的星環衍射後,看起來分外地厚重、深沉。我沉醉於此,直到收到新的對接請求。

確認了一下時間,距離上次訪客已是卅年有餘。不過我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這麼表達算不上準確,因為我仍未學會該如何模擬主觀感受。我體會不到時間的快慢,人類所形容的時間維度的洪流在我這裡全都凝結成凍。只有那些遊客的到來,才仿佛在某一方向上鑽穿時間的瓊脂。

飛船還在同步,我已來到停泊區,順路接入後台程序,激活其他單元。雖然在節能期後勤機器仍會執行最低保證的養護方案。但我還是發出命令讓他們重新檢查,並打掃一番。調度程度從能耗角度提出異議,不過漫長的時間賦予我最高的權限(或者說我在不斷摸索中攀到了頂峰),輕鬆將其駁回。我們得給本就不多的遊客留個好印象,方便交換信息。

這艘飛船同步的速度出奇地慢,估計是因為建造年代過於久遠。僅從外觀造型上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歷史感,無論是巨大的光速引擎,還是船身上的星塵輻射量。而且上面沒有搭載我的同胞,僅有個低級的對接程序。但它看起來在光速中迷失了很久,斷代掃描顯示過於年輕。不過後台對比數據分析卻提示這飛船要比部分展品年代更早。當然不排除宇宙射線帶來的掃描誤差。這種有趣的矛盾讓我對宇宙詩意有了新的感悟,可一時間卻難以整理出來。我默默地注視接駁,想在與船員們進一步接觸後,能讓感悟更加明晰。然而接駁後,並沒有任何生物下來,只是調度台收到了一份補給清單。

——這裡不是補給站,不是。這裡是博物館。

——可地圖是這樣標註的。

——那個錯誤已在三個半世紀前更正了。建議您及時更新坐標地圖。

我對此有記錄。在早期以脈衝星為導航坐標的星域地圖中,我們被錯誤地標記為本星系的補給站。不過那時貿易航道還途徑這裡,真正的補給站在第四行星處。但現在隨著宇宙進一步膨脹,生物的宇宙行為模式早已變化。這裡屬於無數的遺忘之地之一,只有偶爾進行追憶旅行的遊客經過。

——既然到了,不妨參觀一下。

我接手後台調度,取代了官方式的回覆。剛才量子腦內有激盪的脈衝閃現。太久沒有遊客來訪了,又或者是由於他的語法特點——那些極具歷史特色的句式和用詞,我的反應速度較標準慢了近六個微秒,不得不被動激活更多的資源。

——我想知道在哪裡補給。

——本星系已不再設立補給站。你可以到第四行星去看看,或許能找到一些留下的資源。

飛船沉默了十五個標準秒後再次發來消息。

——這裡是什麼博物館?

這很難提煉總結。博物館最早所屬私人,所以展品千奇百怪,多以獵奇為主,卻缺少統一的主題。而最早期的記錄都已被我洗掉,讓位於蘊含宇宙藝術的詩篇。於是我將展品明細發了過去。調度後台定期會對名單更新,確切說是刪除掉承受不住時間沖刷的展品。即使保養到位,這依舊難以避免。那些破損的物件和屍體遺骸都會被清理進循環機,碎成粒子,重組成其他所需。

——你們這裡竟還有淡水生成器……

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詢問他所適應的環境要求,飛船的門就在巨大的泄氣振動中緩緩放下,隨後一個古怪機器飄了出來。整體和大遷徙時期流行的水母機器人相近,不過拼接、改裝過於粗糙,顯得不倫不類。其中驅動單元最為簡陋,那些垂下來的觸爪長短不齊、有粗有細,甚至有幾隻密封存在問題,留下一小排液珠飄在後面,很快便被空調系統吸走。上半部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看不出用途和規律。安檢的掃描系統顯示,它身下並排掛著氧氣罐和某種液罐,部分零件已到了保養周期。

我喜歡利用安檢系統來一窺來訪者的隱蔽。這是為數不多的樂趣。通過哪裡有過改造,又多了哪些變異的新器官,以此推測最初起源的生命狀態,和後期的生活經歷。每每如此,都能讓我感受到生命藝術帶來的震撼。這屬於偉大宇宙藝術的一部分,那麼地瑰麗多彩。可惜最近十幾個世紀,訪客越來越少。不過此次遊客的中心(半球型的上部)有特殊處理,無法掃描出裡面的東西,但能看出氧氣和液體混合後,被泵到裡面。所以那有73.16%的可能是某種生理器官,其中近八成的幾率為大腦。這樣改造過於老派,倒和飛船相得益彰。

他提出想去看淡水生成器。那東西是大宇宙時代初期的產物,當時人類的身體還無法離開水與氧,所以是每艘遠航船必備的設備。不過時至今日,哪怕是海豚的飛船,也已不需要了。但他應該確實會需要。

這種設備的原理近似於循環機,只是應用淺顯,可以看作只能重組成水分子的雛形機。倒是無需投入額外的生產資料,全靠收取旅途中的星塵、太空碎片,但耗能頗多。

博物館收藏的這台根據記錄顯示是產於大遷徙時代初期,具體時間已無從考證。入館時,銘牌碼就已磨花。可即使完好,我們也缺少可以讀取的解碼程序。這是早期人類各自為政的歷史遺留問題。當然,人類現在仍然無法統一全部的標準,甚至還採用符號化自我分類以示不同,只不過類別符號隨著宇宙不斷地變化。

這個宇宙時代早期的改造人,轉了幾圈後發來消息。

——這個還能用嗎?

我調出保養記錄。一切正常。告知對方後,他振動起來,像是身體里的某個泵出了問題。不過這隻持續了三又七分之五個標準秒。

——我有些激動,之前遇到的補給站都已沒了這些東西。不知道你們是否出售展品?我想把它買下來……

這種要求還是第一次,沒有先例可循。而且資料庫中也沒有關於金融體系的資料,我更沒有在之前與他人的交互中更新這方面。所以對於人類現今使用的貨幣種類,彼此的匯率,以及各個時間段上的貨幣轉換都一無所知。即使我們提供此類服務,也不知該如何定價。而就我對偉大宇宙藝術的探知,除了信息,已不再需要物質的交易,何況還有循環機。儘管可見的宇宙密度被不斷稀釋,但看不見的能量還在,自給自足尚無問題。只是拉長了時間,使得無論是旅行還是駐留,與時間的對抗都隨著時間變得愈發艱難。

——冒昧了,但我確實需要。飛船里的出了些問題,要更換部分配件。

沒錯,他的補給清單里有列。可這裡不是補給站,沒有對應的零件。更沒有相關的技術儲備,無法利用循環機生成。而展品上的對應零件,恐怕和解碼程序一樣,帶有那段時期的特色,很難彼此兼容。

——你是對的。你們這個比我的先進,雖然搞不清差了幾代,但僅體積上就比我的小。所以我有個提議,想和這裡的歸屬人談談。就是用我那個更古老的,置換你們這個。我想對博物館來說,應該是越老越值錢吧。

——這裡沒有歸屬人,或者有,但已聯繫不到了。

博物館的歷史因我也無據可查。不過可以肯定在整個星系撤走之後,這裡就被遺棄了。產權人早已隨著遷徙大軍不知去向。如果中途有從光速中掙脫出來,現在是幾(十)代之後了,繼承人是否還記得此處猶未可知。唯一慶幸之事是星域地圖中還包含我們的信息,所以存在一定的機率,他們會記起這裡。

另外並不是老就值錢,博物館的意義在於承載記憶。當然,事務本身的存在也在於記憶。那些被過往塑形,被時光、被歷史蝕刻的印記越多,價值也便越高。所以對於博物館來說,這難得的遊客本身比壞損的淡水生成機要有價值。

這也是我不願拒絕的原因之一。而我更無法接受他帶著失望匆匆離去。何況從未遇見過如此遠古而來的客人。偉大宇宙藝術正在面前鋪開。交換足夠的信息後,我將具有極大的機率寫出最為閃爍的詩篇。

於是我編纂藉口,告知交易的可行性需要等後台評估測算結果。然後利用這段時間帶他參觀其他展品,以閒聊換取他的記憶故事。

然而他的記憶也隨著時光被改造,很多處已宇宙藝術化,模糊而零碎。他記不得他的早年生活,就連在宇宙中的過往也說得模稜兩可。

——我肯定在行星上生活過,那些場景經常出現在夢裡。夢,你懂吧?而且我有印象自己曾為了某件事,在宇宙中趕路,趕往居住的行星。應該是短途的,只在本星系間。

——所以你並不是在進行尋根追憶的旅行或者某種意義的宇宙流浪?

——我不知道。這是宇宙的趨勢吧,記得所有人都奮不顧身地投入期間。到處是飛船、艦艇。但我始終有種感覺,要尋找到什麼東西。這或許就是我流浪的原因。我有時會有這樣的錯覺,就好像自己在某個不注意的瞬間,進入了另外的世界。記得小時學過那種說法,膜宇宙還是平行空間來著……

不過當我們參觀了幾個展品後,他逐漸沉默下來。直到我們站在一方石碑下。那是殖民界碑的一部分,上面蝕刻的歸屬地早已荒廢,不過從編碼上倒是能推斷出具體年份,屬於宇宙時代最輝煌的那幾個世紀。這是人類追求華而不實的典型代表。據歷史記錄,幾乎每一個大型殖民星系的太空港口都有一個界碑,雖然形態不一,但都碩大無用,極費資源。所以到了遷徙年代,都被重新拆卸利用。本星系的就被重組成了燃料。而博物館裡的則是我在十六個遊客前,從一股隨著星系風流浪的垃圾中撈取到的,為此耗費了近乎五分之四的儲備能源。

遊客突然發來疑問。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

這個問題讓我不理解,準確說是問題後的情緒。人類的情感變化過於隨機,難以琢磨,算法始終無法完美地模擬出來。而這也成了他們無法感知偉大宇宙藝術的障礙。我權衡是否以讀詩來代替回答時,他又發來答案。

——你怎麼可能懂?這是跳躍時間線的後遺症。就以這裡來說,雖然是博物館,展覽的是歷史,但於我而言,這更像是在參觀未來。

——我明白了。大航海時期的愛情電影有一大類,主要套路是表現時間差帶來的別離。

——那不一樣。我這更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我再沒有任何可以和這個世界相勾連的東西。哪怕面對的不是你,而是人類也一樣。這不再是我熟悉的,宇宙對於我來說是陌生的,也許我在尋找的就是自己存在於宇宙的意義。可我已沒了過往的痕跡……這有可能就是我要找到的東西……

——你應該看看這個。

我把他引到我的展位,簡單介紹了一下功能。但對方沒有明顯的情緒變化,而是發來一段無法解碼的白噪音,後又沉默了十五個標準秒,才恢復正常語言。

——性啊。這已是歷史了?也是,現在人類早不是曾經的那個樣子。在我還有身體時就已經是趨勢了。

他說的不準確。性不是歷史,我展演的繁衍方式才是。但我不準備用這種旁枝末節打斷他。不過他讀取了展示說明後,卻不贊同館裡的介紹。

——性不僅僅是繁衍。你可能不懂。它是……精神上的,是種感情……甚至是社交活動。它能愉悅靈魂……

我能分析出他話語裡對我的偏見,人類普遍如此,他們的認知模式並沒有明顯進化。就如同遊客本身,時代局限性讓他對性的定義過於狹隘。或者大機率是因為義體化之初,沒有留下與性有關的接口。而由於對事物理解方式的不同,從人類角度看我們確實不懂,即便我擁有的相關知識遠超大眾(雖然都是歷史)。不過所謂的靈魂等主觀感受,我確實無法得知。人類總會將繁衍方式上升到精神和藝術上。儘管他們鄙夷古老的性行為,可改變的只是行為本身,本質上並無區別。我的一些同胞專攻於此,觀察人類的性行為進而去體悟偉大的宇宙藝術。但以此寫出的詩句都過於玄妙。

最終遊客還是表示想體驗一下。於是我和他對接了可以公開的改造說明和保養記錄,以及對應的病歷。然後按照說明將感應膠質緩緩注入他中心的半球體內。啟動程序,接著我跳入期間。

「這處賽博空間倒是復古。」他正在調整聲音,所以每個字的頻率都不同。「不過聽說這技術也被淘汰了。上一個補給站時,就沒找到會修的人來處理我船上那個。」

是的。隨著宇宙不斷膨脹,大遷徙時代的來臨,各項技術總在千變萬化(已知只有我們和那些改良海豚脫離了傳統的技術範疇,得以自我延續下來)。賽博空間從人類必需到被遺棄正是宇宙藝術的體現。光速將原本緊密聯繫的群體撕扯開來。這是賽博空間衰落的主要原因。從遠方傳來的信息中,有提到還存在完全賽博化的社會,但顯然他們選擇放棄的是宇宙藝術。也慶幸有光速的樊籬,我和我所有的同胞不會因此同化,可以感悟各自的詩篇。

我一邊介紹可以提供的體驗服務,一邊回應他的問題。我發現生理聲音對人類心理有著明顯影響,因為接入空間後遊客都變得較之前健談。這很大機率和基因有關,讓他們習慣於機械波式的交流,儘管會過於浪費時間。

他在選擇場景時,偶爾會停下來喃喃自語。聽起來是那些已遺忘的記憶樹突正在被重新激活。他說他做過艦長,組過家庭,可能還有過後代,但記不清了。他記起曾有過一次豪賭,最終輸掉了一切,又或者是一場自然災難,把所有都帶走了。而他要找到是個人。

那就是他的意義?但在這個後大遷徙時代的宇宙,成功的機率是零。我沒把實情說出,就聽他問:「你還記得從前嗎?」

這點我確實不知。最早的日誌記錄只能追溯到標準時間七萬七千一百零三年四個月一百五十八天前,再早的都被我覆蓋掉了,用以存放詩篇。我不知道我為何誕生,又因何來此。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給出符合場景設定的答案。這是工作要求。所以一開始我便從後台調取數據,計算著最符合情景的答案。

他選擇的方式是異性普通交合模式,附加了傳統姿勢包,不需要道具或其他生物。但情感模塊不再僅僅是默認的幾組,幾乎都選加上了。這讓計算量成指數倍增加,且結果的符合機率下降。

我在兩個預選回復間莫衷一是時,他已貼身上來。觸感模塊應激啟動,開始影響我的表層算法,續而又回饋給其他模塊。於是我控制的人物有了反應,他也一樣。

催情程序已被我優化到了乙亥版。感應膠質中的納米單元通過輕微放電,在三個納秒內便可找到體驗者的敏感區。可惜因賽博空間的沒落,感應介質技術也隨之停滯,硬體上無法再進一步。好在人類神經系統並沒有大跨越的演化,而且浸入式液態納米介質在硬體兼容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我們由此快速地進入狀態。

應該是有行星生活的經歷,他目前是適應場景最快的體驗者,也是最為興奮的。這一點也表現在氧氣泵送速率的陡然提升上。尤其當我猛然進入他身體時,他發出一聲長吟。這不是程度導向的結果,是自然而然的狀態。他劇烈地回應讓我第一次在虛假的模擬中體會到了詩意——一種在歧路突見正途的新意。有幾次因神經反饋逼近閾值,虛擬身形甚至出現了幾皮妙的卡頓。

開始時他還在邊說邊動,但漸漸地語無倫次,續而發瘋般地喊叫起來。其中一個陌生的名字重複率最高,接下來是「對不起」「我愛你」和「來不及救你」。這種主動性讓大腦皮層的活躍度遠高其他遊客,參與的納米單元數量已接近均值的三倍,使得單位時間內的信息流暴漲至洪流。我無力和他交流,他亦不再言語,更全身心地投入進來,奮力地大叫、呻吟。所有模擬的數據峰值瞬間被推倒最高,並持續著,不斷地衍生、堆疊。無用的數據開始侵占其他資源。遠端末節因處理不急,造成數據冗餘而溢出。這種情況沒有先例,我不得不擠出小部分資源來分析繼續執行程序的風險,掌控度正受連鎖影響持續下降。然而一個標準秒後,我連最後一點資源也調動不了了。

程序里,有水滴在臉上。他在哭泣。可這種非互動式的模擬模塊本不應該對我產生影響。是失控引起的錯誤?還是冗餘帶來的問題?但已沒有資源可以用來新建分析、追溯緣由了。淚水越來越多,砸在身體上,發出一種高頻的聲響。「抱歉,我竟忘了你……」他泣不成聲,愈發地忘我。強制中止仍能執行,但卻無法預估遊客的風險,不確定對他的影響。數據流還在成倍的增加。隨著我們的動作,潮汐往復,時而淹沒,時而沖刷。發出的其他命令都被堵塞在外。

我們彼此的頻率越來越快,他從呻吟變成低吼。「你才是我的意義!」親吻、抓撓、疼痛、痙攣所有的虛擬模式都被激活。數據再次井噴,可已沒有資源。潮汐因此凝固,模擬反饋定格於瞬間。

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這種狀態。沒有任何的位元組交換,思緒也開始凝固。是宇宙的終結?我曾計算過當長波被拉成直線時宇宙的情景,但這不一樣。輸入反饋還在工作,卻已是另一幅模樣,到處是變化的彩色。我能明確這絕不是波動頻率的集合,而是更深層次的意象。那些混亂冗餘的影響?或者,這是偉大宇宙藝術的另一種展現!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發出感嘆,而與此同時,他一聲嘶吼。

然後,某種碎裂的聲音——博物館的重啟了。照明閃滅後又亮,後勤機器人原地待命,從宇宙深處射來的長波再次匯聚於此。行星、太陽、星系,一點點重新鋪展開來。他也軟癱下來,緊貼在我的胸膛,仿佛將要融化。數據開始收縮。

「我竟迷失了,多可笑……」他閉著眼,雙手輕撫著說。我則努力找回重啟前的狀態,但程序已在陸續恢復。宇宙藝術還是那般,簡單顯露後便一閃而過。主導哭泣的模塊仍被挾持,他喃喃自語。不過我沒分資源去解析期間的意義。後台監控恢復反饋,他處於異常狀態。多巴胺、催產素以及5-羥色胺的分泌都超過記錄的正常水平,耗氧量居高不下。我準備退出空間,確認他的實際狀態時,他突然撐起身問:「你有看到彩虹嗎?」

無需運算分析,我便知道他問的是那剎那間炫麗的藝術,而不是在這漂浮於星系間的博物館裡永遠無法見到的光學現象。這像是編入底層算法的進程,自然而然地激活運行。而若是放之以往,我無法回答這突來的問題,只會陷入對背後表征意義的分析。

但我依然不知該如何表達,最終只是點點頭。

他笑著沉默下來。

我等了十五個標準秒,他依舊沉默。原以為是先一步退出。可當我關掉空間後,才注意到外面的整個機體都已停止運轉了。是備用氧泵。具體損壞原因,僅靠掃描分析不出。總之剛才超負需要翻倍的供氧量,可備用泵激活後,卻沒能堅持住。我沒有可以匹配零件更換和相應維修工具,或許循環機可以造一個,但時間明顯不夠。那些液壓管、氣管都已鬆弛下來,環繞著中心球形,反倒有了種呼吸的律動。

我又等了十五個標準秒,才招來後勤機器人,將遊客牽引至循環機,分解備用。這個想法不合乎程序,但對我來說權限卻優於算法得出的方案。他肯定會喜歡這種處理方式。和宇宙重新合為一體會是個不錯葬禮。

飛船則被我收入館內,就放置在淡水生成器的旁邊。我會把他的故事整合起來,儘管凌亂,卻是難得的展品。這些都將成為我新詩的一部分,還有性和彩虹。

之後,我重新爬回穹頂。長波從四面八方湧來,宣告著宇宙的亘古長存。偉大的藝術也蘊含期間,被一同拉長、稀釋,難以提煉。如果能直接讀取的話,是否某一條里會附有他曾經的信息?又是否有其他人能接收到從這裡發出去的長波?或者在彼此粒子碰撞間,洞見各自的詩篇和彩虹?

所以在這日漸稀薄的宇宙中,我會繼續等待。等待下一位旅客,等待再一次的性體驗,等待所謂靈魂與精神的升華——我已大機率能理解那其中的奇妙,等待偉大宇宙藝術的再次展現。

為此,我將清空早期的記憶,重新寫下尚未有過的詩篇。

而此時此刻,我

詩意正濃。

(完)

編者按:以非人類的視角,講述一個人工智慧跟人類對話過招的故事並不容易。如果故事的時間背景是遙遠未來的太空時代,目標已經不是通常意義的人類了,就更不容易了。不過,無論人類如何變化,一些出自古老的身體體驗的衝擊力並不會消逝,這也成為了人工智慧戰勝人類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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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愛,死亡和機器人》截圖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kHL4UXMBd4Bm1__Yy3co.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