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籇子,是鄉村裡流行的捉魚捉泥鰍的一種竹器。
用青竹篾片織成一尺來長,中間是圓圓的身段,兩頭小呈紡錘形,在進囗後面又增加一圈倒須,魚、泥鰍從籇子嘴裡悠哉悠哉著搖頭擺尾進去,溜達完整個籇子的空間想出去就很難了。一副鴻門酒宴的味道,暗藏殺機危機四伏。籇子尾巴收籠來,紮起像隨意盤上的一支秧掃把,或者稱作一支糾巴。看到黃毛Y頭上的那一紮沖天糾巴,就想到它。是最恰當的比喻。
籇子一般用小水竹子破起青篾片編織,青篾片有韌性耐用,不像黃篾零碎易折斷。
教會我編織籇子的人,是對門的強啞巴。
我跟父母從城裡上山下鄉下來時,強啞巴已經啞了,他第一次見了我,很高興,用手點一下我胸口,又點一下自己的胸部,然後伸出兩個大拇指並排豎起來,比試著我們是一對好朋友,或者說我們能夠成為一對好朋友,朝我一臉皮的笑,紅霞飛上他的臉蛋顯示兩砣嫣紅。
父母要我喊他"強哥"。我每喊他一次,他非常高興,一對大拇指直往我眼前貼,頭歪著眼眯著望我,我看到他眼睛裡的純真與親切,兩潭汪汪的泉透亮透亮。那時秧苗正旺,像一幅綠毯子鋪天蓋地漫去,青蛙叫得歡一聲比一聲宏亮。
強哥比試著:這個時節正是捉泥鰍的好機會。我歪挎把彎刀,很乖地跟著他去河邊砍水竹,先一開兩片再一小塊一小塊破開,剝出青篾就五橫七縱編織。強哥不時跑過來將我的竹篾片用木棍棍趕緊些,讓空隙恰到好處又均又細。
在我編織到一半時,強哥已經織完了,簡直是一件精製的藝術品:籇身溜溜的圓,尾巴花花的翹,小巧玲瓏又光鮮亮麗,塗滿製作者縝密的心思。
強哥會織撮穀子用的竹箕,會織涼曬東西的竹筐,能編織伸縮自如的竹蝗蟲在地上爬行,還能打曬穀用的曬墊,他能織出他看到的所有,織出他所想到的物器,我驚詫上天給了他一雙巧手。
命運就是這樣:你失去的東西,它會從另外一個方面補償給你,顯示它的公正。
傍晚,山風攪拌清草氣息,剛剛巴上新泥的田硬柔軟舒適,有點滑腳杆子,我們一起把籇子放入田巴氹,口子朝著活水,準備第二天早上起來取。我們這裡叫做」收籇子」,手氣好的一籇子能取半斤鮮魚,一連收十幾個籇子收穫也是可愛。
收籇子也是有講究:先把口子一頭先提起來早出水面,防止狗急跳牆,泥鰍急了也撞南牆,蹦出水。把籇子口提離水面的那一刻,籇子裡的泥鰍們都匯聚在後面,團成一堆,你推我擁你擠我趕,攪得水聲一片"嘩啦啦"地響,仿佛一場大戲開場時喧天的鑼鼓響起,聽得心裡痒痒的酥酥的。
將籇子口對準別在腰間的」洋巴〈盛魚的竹編製品,形似葫蘆,用草繩或棕繩扎於腰側〉」,把籇尾抬高,泥鰍們很乖,直往洋巴里溜去,我想喊住它們慢些慢些別碰撞成傷,也總是白費了口舌瞎操了心,它們爭先恐後直往洋巴里溜,惹得我心花怒放抿著嘴笑。
有一次,我正準備收上籇子,裡面一片喧譁聲,手也挺沉的需用一把力氣才能提起來,我高興地喊:強哥!強哥快來。強哥快步跑過來奪下我手裡的籇子,用力向田邊丟去,隨即一把拉住我的衣角不讓我靠近籇子。只見他從泥地摸出幾塊石頭,一步步試探著逼近籇身,如臨大敵。
我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他身後躡手躡腳。這時,我看到一條黃蛇正慢慢地從籇子裡爬出來。我的媽呀,我嚇出一身冷汗。
放籇子不比用哈笆(一種捕魚工具,篾織的,口寬敞篷)撮魚費力。左手提著哈笆截斷一條小溪,右手拿起"趕筒"從左右從前後將魚蝦們趕到哈笆里去。趕筒用一根竹片彎成三角形,在底下一段竹片又穿套起幾截竹筒,用手一搖竹筒碰撞著竹杆發出"啪啪"聲響,像竹子們開口說話,聲音活潑又清脆。在水中揮舞著更是濺起水花四溢,把一截子溪水攪得天昏地暗,魚蝦們乖乖地朝人指定的方向逃命,卻正中人的圈套。趕魚挺幸苦的,半天下來手提哈笆舞弄趕筒,已經酸酸痛痛,一雙腳在泥水裡徘徊也是沉重如鉛難邁動了,況且會弄得一身泥水,母親洗衣褲時總是數罵我,有時還得挨打被竹片子撕咬弄得青一砣紅一塊,真不划算。
放籇子也比放」沉子」輕鬆,沉子是我們織一個竹筐並且封上口,只留能進出一拳頭的口子,像籠,卻比籠子小,在新寧一帶與冬天放豬血丸子臘肉的籠子相似。又不是」罾」,罾是四方形敞口貨。放沉子一般在大河大塘裡面,先用米飯拌起香油炒焦再加入蔥葉、紫蘇葉、麻油,有條件的添加些菜枯餅,那個香呀真是消魂。炒好用手揉成糰子,再用白布包裹起來放在沉子中間,沉子四角用石頭鎮住不得飄移,靠香氣吸引著魚游進沉子裡來。真有"請君入甕"的味道。
用哈笆趕魚,是帶有強迫性質的蠻幹,像城管追趕著菜農小販;用沉子捉魚,是引誘,像風騷性感的婊子誘惑你沉醉風流夢。只有收籇子恰似守株待兔,只是需要耐心。
放好籇子後,我就躺在田埂上翹起二郎腿,看天上的雲一朵一朵飄過,有的悠閒似煙飄忽不定,有的像在趕路急匆匆喘著粗氣;有時看花,黃的白的一叢叢一簇簇,在薰風中做著體操一起一伏陶醉了。更多的是看強哥編織竹籇子,成品丶半成品背了一身,長長短短像杆桿槍,又像一柄柄腰鼓隨著腰動而活起來。強哥的籇子能賣錢,一個籇子值得5角錢〈5角錢在當時能買十個雞蛋〉,還得提前預定。
在他雙手並用的比劃中,他告訴我一個驚天秘密:他要編織好多好多籇子賣了,攢一大堆錢治好自己的病,像我一樣上學識字做個讀書娃。比劃得我心裡暖暖的,也幫他編織籇子出賣,積攢一分力量。
他常常蹲在我做作業的桌子旁,我寫哪個字時,他會撿起竹棍在地上劃拉,一臉恭敬與虔誠,他也跟著我讀字,只是他總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讓人捉摸不定,他總一頁一頁翻看課本,對我豎起大拇指,我讀懂他內心的渴望。有時,他雙手後背正襟危坐著,假裝成一個聽話的好學生讓我講課。望著他稚氣的臉龐,我心裡隱隱地痛。
強哥的努力終於得到大家的幫助與支持。那一夜,在生產大隊里開會,大隊長向大家說出強哥的心愿,並且告訴大家他帶強哥去醫院了解到:強哥能夠恢復正常說話,只是需要一筆費用,醫院願意承擔一部分,強哥他自己承擔一部分。
今晚,強哥帶來了一百隻竹籇子,以毎個5角錢的價格出賣,誰要的當面交易。我當教師的父親首先舉手說願意買下這一百個籇子,並且當場交清錢款。會場上掌聲陣陣,強哥好激動,將下午在山上摘下的映山紅花束躬躬敬敬送給我父親。
"但是,"父親站起來說。會場一下鴉雀無聲。父親說:我願意將剛才買的籇子再捐給強哥,強哥可以再賣。父親的話一落音,大家鬆了口氣,頓時掌聲雷動。接下來隊員們一個個買下又捐出,直到湊夠了那部分醫療費用,一百個籇子卻依舊還屬於強哥的。那一刻,強哥哭了,緊緊抱住我淚水漣漣。(鄉土文苑 湖南新寧楊明供稿 圖片來自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