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奶農為了提高產奶量雇用了兩個顧問,一位是生物學家,另一位是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在考察了一周後,提交了一份詳細的長達 300 多頁的報告,而物理學家只考察了 3 個小時就回來了……
17世紀中葉,一位名叫納撒內爾·費爾法克斯(Nathanael Fairfax)的英國醫生在科學雜誌《哲學學報》(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上連續發表了幾篇論文。費爾法克斯觀察到一些很有趣的現象,並決定通過這些論文把他的發現告訴同時代的科學家們。
其中一篇論文的標題是《人類自然特性潛移默化的實例:無論是在人身上還是在野蠻人身上》(Divers Instances of Peculiarities of Nature, Both in Men and Brutes)。在這篇論文中,費爾法克斯講述了一個 40 歲左右、習慣喝熱啤酒的男人的故事。有一天,這個男人在喝了一杯冰鎮啤酒後病倒了,並在幾天內死去。費爾法克斯就此推測:人的胃很可能只能適應一定範圍內的溫度。
費爾法克斯還寫了一個女人的故事:每次聽到雷聲,她都會覺得噁心。不過,費爾法克斯沒有去推測為什麼雷聲會對這個女人產生這樣的影響,只是指出:「這位女士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如此。」
我們現在知道,儘管費爾法克斯沒能實現他的目標——從記錄下來的這些觀察結果和事實中總結出某種理論,但是他的觀察本身就極具價值,至少這是「理解」的第一步。
在同一時期,年輕的牛頓正在思考物體如何移動,以及光線如何傳播。牛頓於劍橋大學三一學院求學期間,一場瘟疫席捲了整個英國。為了預防疫情,劍橋大學臨時閉校。於是,牛頓回到了家鄉,在伍爾斯索普(Woolsthorpe)的農村生活了幾年。也就是在那個時期,他對微積分、光學和行星運動規律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根本性的進展。他研究了數學推理和演算,還做了一些實驗,比如為了分析顏色的性質而在自己的眼窩上插入一枚長針,以及觀察蘋果如何從樹上掉下來,等等。
與費爾法克斯一樣,牛頓對觀察所得的材料進行了分類和編目;不同的是,牛頓還總結出了一套支配物理世界的定律,並用數學公式將它們描述了出來。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費爾法克斯和牛頓在同一時期、同一個國度所進行的不同研究,代表了兩種理解宇宙複雜性的方法,而這兩種方法還存在著競爭關係。
生物學思維和物理學思維
牛頓試圖將觀察到的所有不同事物都統一起來,也就是通過一組優雅的解釋來簡化世界的多變性和多樣性。通常,他所利用的只是幾個公式或定律而已。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在牛頓發現的萬有引力定律中看得非常清楚。這個極簡公式反映了從物體墜落、潮漲汐落到行星運行等諸多現象的普遍規律。
而在今天,物理學家之所以會孜孜不倦地探尋能夠一統天下的萬用理論(Theory of Everything),也是出於與牛頓相同的願景,希望能夠發現可以作為人類已知的、宇宙各方面基礎的秩序;並讓宇宙的每個組成部分都各歸其位,將它們放在適當的位置上。科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有一句名言,「科學的巨大悲劇」是「一個醜陋的事實往往會殺死一個美麗的假說」。他的意思是,優雅的理論是科學的目標,當某個事物與優雅的理論相悖,或令理論複雜化時,科學便會遭遇最大的悲劇。
費爾法克斯則放棄了對理論優雅性的追求,轉而擁抱了多樣性和複雜性。即使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是混亂的,他也願意接受,並為「又了解到新的細節」而歡欣鼓舞,哪怕這些細節很難立即被融入某個單一的理論框架中。有些人把他的方法戲稱為「蝴蝶收藏家」式的方法,即收集多種多樣的「蝴蝶」並加以描述。
在這裡,我們還能發現現代醫生的影子,他們是費爾法克斯的智識後裔,為人體各個層級上的完美功能而嘖嘖驚嘆,例如血液凝固過程中的複雜步驟、酶級聯反應(enzyme cascades)的複雜性質,等等;還有那些天文學家們,會為強大的太空望遠鏡所揭示的諸多星系類型而深深傾倒。
博物學家不可能贊同赫胥黎的抱怨,因為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醜陋的事實」。所有的事實和知識都為我們提供了與這個奇妙世界有關的新信息,向我們展示著世界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當事實不符合我們的心智模式時,完全不必為此而感到沮喪;相反,還應該為這種「意外」 而感到由衷的高興,然後去尋找能夠解釋這些「意外」的新方法。
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將牛頓的方法描述為古雅典時期的科學思維方式,並認為這種思維方式「強調思想和理論……試圖找到可以將宇宙萬物聯繫在一起的統一理論」。至於關注多樣性的方法,戴森則認為,可以將它描述為工業革命時代的科學思維方式,「強調事實和事物,試圖探索和拓展人類對自然多樣性的認知」。例如,起源於曼徹斯特的英國工業革命。
戴森還進一步指出:這兩種方法還有另一個不同之處,即生物學是多樣性理論者的「領地」,而物理學則是統一理論者的「主場」。我在這裡把這兩種方法分別稱為生物學思維和物理學思維。
在物理學中,人們通過統一和簡化去觀察各種現象的明顯趨勢,無論是在愛因斯坦、牛頓,還是麥克斯韋身上,都能看到這一點。眾所周知,麥克斯韋給出了能解釋電磁原理的公式。簡化,甚至極簡化,是物理學領域內廣受尊崇的方法之一。
生物學家通常更願意接受多樣性,並傾向於陳列大量事實,而不在意這些事實是否能用某個統一理論來解釋。事實上,他們只需要有一個合適的小模型就可以了。當然,生物學理論也並非總是如此。例如達爾文的進化論,顯然就是生物學中的一股統一力量;許多分子生物學家、以數理生物學為專業方向的應用數學家,以及許多研究其他領域的生物學家都傾心於此。
說到底,上述兩種方法都是在探求具有普遍性的、有預測能力的理論。但是,這兩種思維方式的推進方向是不同的,這種不同主要反映在它們對抽象化的相對容忍度上,而相對容忍度又取決於所研究系統的特性和複雜性。例如,利用數學公式抽象掉宏觀層面上的細節,這種做法在物理學中幾乎無處不在,但在生物學中卻難覓蹤影。
從下面這個古老的科學笑話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區別。一位奶農為了提高產奶量雇用了兩個顧問,一位是生物學家,另一位是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在考察了一周後,提交了一份詳細的長達 300 多頁的報告,寫明了每頭奶牛的產奶量具體取決於什麼,例如天氣情況、奶牛的大小和品種等。而且這位生物學家還向奶農保證,只要嚴格按照建議執行,奶牛的平均產奶量可增加 3%至 5%。
而物理學家只考察了 3 個小時就回來了,然後宣稱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能夠適用所有奶牛的高效解決方案,並且可以將產奶量提高50%以上。奶農問:「那麼,你說應該怎麼做呢?「好吧,」那個物理學家回答道,「首先,假設你有一頭身體為球形的奶牛……」
(圖源:cs.cmu.edu)
抽象化方法當然是有用的,但我們不能做出存在「球形奶牛」這種假設。當你把生物學層面上的細節都抽象掉之後,你不僅會丟失大量信息,而且最終還會對某些重要組成部分,比如邊界情況,感到束手無策。
生物學思維和物理學思維是解釋世界的兩種不同方法,適用於不同的系統,而且通常是互補的。
複雜的技術系統更接近生物學系統,因此,用生物學思維思考複雜技術是個不錯的選擇。為了從整體上理解系統,我們也會忽略掉一些細節,這時,物理學思維才是首選。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經過物理學思維錘鍊的生物學思維。
本文經授權摘編自《為什麼需要生物學思維》
《為什麼需要生物學思維》
[美] 塞繆爾·阿貝斯曼 | 湛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