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雖然幾乎都可以看作是方塊字,但有些字,筆畫繁多,將其布排在印面相應的位置可以占滿空間,如「醫」;另外一些字,筆畫稀少,將其布排在印面的相應位置,如果不加特別處理,空間就無法占滿,如「太」。那麼,那個無法占滿的「自然空缺」應當如何處理呢?
說白了,就是後來成為篆刻章法法則之一的「疏密」理論是如何形成的呢?今天就來討論這個問題。
先來看一下陳巨來先生的記述……
被世人譽為「元朱文三百年來第一人」的陳巨來先生在他的《安持人物瑣憶·越叔孺先生軼事》里提到過自己的一次刻印學習「頓悟」過程。
(陳巨來先生像)
在認識自己的老師趙叔孺先生之前,陳先生已經很愛刻印,但久而不得其法,他自己的方法是:「買了二冊鄧石如印譜,回家亂仿」,甚至別人的偽刻,他也當成真跡仿了又仿,直到有一次認識了趙叔孺大師,進而得到趙師的當面指教:
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漢印中有「太醫丞印」一方,「太」、「醫」兩字筆畫懸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適當,看上去要勻稱順眼,多者不覺其多,少者不覺其少,此即所謂章法也。余聞之後,得此啟發,竅門乃得進了……
這裡提到的這方漢印就是下面這一方:太醫丞印
(漢印:太醫丞印)
這方印原大只有2.4厘米見方大小,因為這方印太過重要(不僅我們的文章中經常提到,歷年的篆刻考級的考題中也經常提到這一方印),我們放上了清晰一點的放大版。
是的,這一方印涉及的問題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是解決「太」與「醫」在字形疏密上的矛盾。漢代的工匠們很高明,他們在保證兩個字占印面面積完全等同的情況下做了如下兩件事(至少):
1、略微加粗了「太」字的筆畫,縮短了「太」字左右兩筆的長度,使「太」字部分更加疏朗;
2、減細了「醫」字的筆畫粗細,使異常茂密的「醫」字外保持了足夠清晰,不顯擁擠。
這兩個動作的結果就如趙叔孺大師所講:「多者不覺其多,少者不覺其少。」不多不少,恰到好處。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操作,這方印,從視覺上的效果就是顯得非常「順眼」。為什麼會「順眼」?
(趙叔孺大師像)
實際上,這方印的「順眼」主要來源於「太」字處「疏朗」與「醫」字處的「勻滿」形成的對比,既強化了視覺衝突,突出了美感,又巧妙地化解了衝突,使之顯得平和端正。這當然很高明!
但第一次發現漢人手段這樣「高明」並將其形成文字或經驗的,並不是趙叔孺,而是《三十五舉》的作者吾丘衍,對,還是這個元代人。
(吾丘衍畫像)
吾丘衍在《三十五舉》里明確提出:
三十一舉曰:凡印文中有一二字,忽有自然空缺,不可聯帶者,聽其自空。古印多如此。
我們知道,吾丘衍討論的「古印」大多是秦漢印(且以漢印為主),這一條他沒有講原因,只說「古印多如此」。的確,漢印里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
(漢印里的印例)
「大將長史」的「大」字,「千人督印」里的「千」和「人」,「校尉左千人」里的「左」、「千」、「人」,「方除長印」里的「方」,「漢丁零仟長」里的「丁」,「漢匈奴呼廬訾屍遂」里的「屍」,清一色,不管這個字有多麼的不可聯帶(與其它字建立緊密聯繫),漢代匠人的辦法都是一樣的,「聽其自空」,占夠它自己應得的印面面積,「疏」,就讓它「疏」著!
實際上,這些印,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它們的動人之處,或者說,這些印的「印眼」恰恰就在這些「聽其自空」的「不可聯帶者」這個字這裡。
為什麼呢?
因為在白文印里,過於疏朗的文字處必然形成強烈的「紅色塊」,這處「紅色塊」與其他文字的「白字」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對比,有了衝突,所以,它更醒目。一方印里,有了醒目之處,如同一篇小說有了高潮,如同一藍如洗的天空飛過一隻飛鳥,如同一片潔白的雪地里的紅梅,又如同「萬綠叢中一點紅」,……
(雪中紅梅)
對,是因為產生了視覺對比,有了視覺衝突,視覺上有了重點,這個重點引起了注意力,促成了「愉悅感」,於是,人覺得美。
假如一方印是一篇文章,那麼,這篇文章再也不是平鋪直敘了,它有了情節,起了波瀾。這實際上就是「章法」的一種啊?平平淡淡是美的,波瀾壯闊也是美的,但試問,哪一種美更有視覺衝擊力呢?當然是有衝突的那個。
所以,漢人這樣做了,吾丘衍看得多,於是這樣總結了。
吾丘衍之後,將這個理論提升並提純的是清代大書法家、大篆刻家,鄧派篆刻的創始人鄧石如(1743-1805)。
現在我們經常說的鄧石如語錄:「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的出處,並不出現在鄧石如的著作里,而是記載在他的學生包世臣的著作《藝舟雙楫·述書上》里,書中記載:
「是年又受法於懷寧鄧石如完白,曰:『字面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以其說驗六朝人書,則悉合。」
你看,這顯然類似一條課堂筆記,不過,包世臣很會抓住要領,很會聽課!
鄧石如教包世臣的是書法竅門,但如果我們以這條理論來檢驗鄧石如的著名篆刻作品,它們也大都符合這條原理,足見鄧石如早已將這套理論移用到了篆刻實踐上。比如:
(鄧石如疏密理論下的篆刻作品)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中,「江、岸、千、尺」四個字其實還是「聽其自空」思想的指導,呈現的疏密對比是由印面特有文字內容天然形成的。「意與古會」中的「古」已經有了明顯的強化,到了「覺非盦主」一方,「主」字主動採用金文的篆法,則顯然是他為了強化疏密關係而做的篆法調整。總體,就是一條思想: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疏處,讓它更疏,密處,讓它更密!
實際上,就是強化對比關係!
在鄧石如這裡,「疏密」理論實際上已經進行了提純,記住他這句口訣,大致就知道了章法的創作方向了。但注意,這不是鄧石如的篆刻理論,鄧大師一輩子作而不述,一生寫啊,刻啊,沒有理論作品傳世。
再往後,是天才篆刻家趙之謙(1829-1884),鄧石如去世後十幾年,趙之謙出生,他是真正把篆刻當成一門學問來研究的大師,也是真正的天才大師,他在《銅鼓書堂集古印譜記》中說:
余所得集古印譜,以《西亭印纂》為最精,又得童山人鈺手拓北平朱氏所藏古印一帙,又得強如堂鑒存古印,又郭止亭《漢銅印選》,合計閱古印不下三千,率大同小異,蓋一聚一散,仍此數顆不壞之寶,萬事類然,無足異也。
趙之謙是真正將疏密整理成可供執行的理論的研究者,他的研究方法跟吾丘衍一樣,是對古印進行觀摩,但他得出的結論更加具備可操作性,更篤定。
趙大師看了三千多方古印,得出的結論是:篆刻章法原理大同小異,就一條:「一聚一散」,這是真正的「不壞之寶」,並且「萬事類然,不足異也。」可以用這一條理論來指導創作實踐。
實際上,趙之謙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我們可以看他的作品:
(趙之謙疏密到極致的作品)
「漢學居」與「王懿榮」兩方印里的「居」和「王」本是最稀疏的字,但在趙之謙的手裡,他們卻與另外兩個極度繁密的字占了同樣的印面位置,這樣做的結果是密處更密,疏處更疏,對比更加強烈,效果更加明顯。有的人認為,他這樣做有點過分了,實際上,他的疏密對比作品遠不止這兩方,他還在大量的作品中使用了這樣的疏密原理,只是其它作品沒有這樣醒目罷了,但都呈現出上佳的藝術效果,如圖:
(趙之謙疏密對比的作品1)
「北平陶爕咸印信」里的「平」和「印」都拖出了長長的尾筆,留下了大面積的「紅地」;「趙之謙」的「之」字,上部的左右兩筆完全是為了留出空地而故意上提的效果;「湖澍印信」里的四個字,各有一部分是是強化疏密而做的筆畫移位。「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一方里,「江」、「印」、「記」之所以顯得醒目,用的也是這種方法。
實際上,只要我們認真觀察,趙之謙的大部分作品(甚至還包括一部分朱文作品),都使用了這一章法創作原理,比如:
(趙之謙疏密對比的作品2)
「大興傅氏」當然有天然的疏密對比與呼應,可是他又進行了強化,比如氏字下部的留空;「臣何澂」與「何傳洙印」兩方印里的「何」,「可」部裡面的「空地」也是故意留出來透氣的;「五十學書」里,「學」字為什麼要用這個看上去左右足夠寬的篆法「斅 」呢,當然是為了強調它的密實,以強化它的密與「五」與「十」的疏。太多了,趙之謙一生留下來的作品不到400方,這種疏密對比強烈的章法是他一以貫之的做法,占去了他的作品的大半。
他總結出了審美原則,同時,堅定不移地實踐,並成為舉世認可的大師。
趙叔孺與趙之謙同屬浙江人(甚至還都姓趙,據說還有親戚關係),審美上也契合,於是趙叔孺篆刻學趙之謙是堅定不移的,趙之謙的「一疏一密」的「疏密」理論自然而然成為他堅定不移支持的章法法則,當然,作為趙叔孺的大弟子,陳巨來受到他的影響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們可以整理一下篆刻疏密理論形成的發展過程,如圖:
(篆刻疏密理論的形成)
現在我們提到篆刻的疏密理論,大部說的就是趙之謙的「一聚一散」,這幾乎成了法則,定理,雖然這一句表述不如鄧石如的表達來得更形象,更「像」訣竅!但很說明問題。
當然,受「一聚一散」疏密理論影響的篆刻流派絕不止趙叔孺這一支,因為後世受趙之謙篆刻理論影響的大師還有不少,比如吳昌碩,比如黃牧甫,比如齊白石,這些大師的作品如果我們細細揣摩,「疏密理論」幾乎是無處不在,成了篆刻界普世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