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5則

2024-08-13     華商網

馮磊

脆弱

元代劉一清著《錢塘遺事》,其材料多源於南宋時期的一些史實。書中對朝廷腐敗、賈似道專權等現象多有揭露。又有一些南宋科考故事,因為這本書得以流傳下來,頗有補遺的功效。

書中也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耐人尋味。

當初,元宋聯手,金滅。彼時,劉一清在文字中稱蒙古政權為「北兵」、「北朝」。

此後,元朝軍隊南下,勢如破竹。攻下江州,又攻下安慶,劉一清筆下的「北朝」倏然而變為「大元」。

再後來,南宋兵敗,元兵占領都城臨安。這位劉先生筆鋒一轉,稱「大兵入臨安府」。

據說,當初拿破崙復辟。在歷史巨變的時刻,巴黎一家媒體進行了跟蹤報道,共分六次:

第一次,「來自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陸。」

第二次,「不可明說的吃人魔王向格拉斯逼近。」

接著,「卑鄙無恥的竊國大盜進入格爾勒諾布爾」。

之後是,「拿破崙·波拿巴占領里昂」,「拿破崙將軍接近楓丹白露」……最後,這家報紙發布了第六條、也是最新消息:「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於今日抵達自己忠實的巴黎。

實力意味著一切。劉一清的前後矛盾和進退失據,與巴黎輿論風向的轉換是同一回事。文人的筆墨,在鐵騎和槍炮的威力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擊。

論文人相輕

在《且介亭雜文》二集裡,魯迅寫了篇《「文人相輕」》。我認真讀了,知道那源於1934年的一些往事。再往後翻,發現又有篇《再論「文人相輕」》。之後,知道這是一組文章,共有五篇。

魯迅用如此大的篇幅討論這個話題,顯然是對文化圈中的某些現象有切膚之痛。他在文中寫道:這「相輕」的惡弊,可也真不容易根除。

「相輕」的為什麼是文人?

我想起呂劇《牆頭記》中的一段話。這個據說源於蒲松齡老先生同名俚曲的劇本,塑造了三個人物形象。其中,二兒子(二怪)出場有一段唱詞:「不讀聖賢不如豬」——讀書人的優越感,鶴立於其他人群,是古已有之的。

在一篇文章中,魯迅說自己「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至於為什麼看不起人,我想,大約源於人世間的禮崩樂壞、道德淪喪吧。

文人「相輕」,是有深刻原因的。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夫大多豪爽直接,不習慣於勾心鬥角。武功好不好,上場比試一番就是了。文人之間的爭鬥則要隱晦得多,仇恨埋在心裡,牙花子咬爛了,還是一臉笑意。

以大文人雨果為例,在宿敵聖伯夫去世五年以後,仍不忘作詩一首:

「你的卑賤充滿苦澀。

在我看來,你的一切都不足為奇。變態的騙子!

難以忘卻,那天把你趕出家門時你冷酷的眼神,

卑賤的小丑……」

沒完沒了。

報復

作家黃裳淘舊書,得范大澈《史記摘麗》九卷,以為至寶,欣喜若狂。曾作隨筆一章,題為《史記摘麗》。後來,收入《來燕榭書跋題記》。

范大澈是明代的藏書家,他的叔父范欽大名鼎鼎,是天一閣的主人。天一閣,是現今發現存世最早的藏書樓。范大澈二十五歲那年,跟隨范欽遊歷京師,被大學士袁煒聘為家庭教師,自此一步步改變了命運。范欽對他是有恩的。

六十七歲那年,大澈辭官歸故里,想要發揮餘熱。於是四處搜羅古籍、秘本,聘請了三十多人抄書,要做一番文化事業。

他曾向范欽張口,試圖借閱天一閣的某些孤本和秘本以備抄錄。不料,被叔父拒絕。范欽的理由是:「書不出閣」。

後來,范大澈搜羅了很多孤本、珍本,「唐、宋、元以來名跡及外夷著作,無不收錄」。——黃裳說,大澈每搜集到一本好書,就準備好酒菜,邀請年邁的叔叔來家裡小酌。范欽老先生飲罷酒,把侄子搜羅到的寶貝翻上幾頁,「黯然而去」。

爺倆之間的較勁,令人莞爾。

讓人惋惜的是,范大澈的藏書沒有集中保存下來。據黃裳說,清初的時候「猶有殘存」。至於范欽的天一閣,直到今天還矗立在那裡。書的命運和人的命運一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啊。

文與圖

《新唐書·楊綰傳》中描述楊綰好學的名句,有「獨處一室,左圖右史」。這句子將「圖」與「史」並列,客觀上說明了圖片與文字間的辯證關係。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讀書成了讀文字的代名詞。文被推崇備至,而圖則處於從屬的地位。然而在古代,似乎並不完全是這樣。古籍《山海經》中,每隔幾段文字都要配上一幅插圖。這些插圖多是神獸或山川河流的模樣。古人認為「口說無憑」往往「有圖為證」,由此,視覺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金庸寫武俠小說,為增強故事的畫面感和戲劇性,也習慣於使用插圖來助興。一九八六年前後,內地中學生中間傳閱著分拆裝訂的《射鵰英雄傳》。其中有幅單頁黑白插圖,講某習武者躥上柳樹,向背後發力,借柳樹的韌性箭一般穿過河面,似乎很有些物理學上的道理,頗具傳奇色彩。

魯迅作《連環畫瑣談》一文,提到以前民間曾有名為《智燈難字》或《日用雜字》的圖畫書。他說,這些書是「一字一圖」。其樣子應該與今天孩子們用的識字卡差不多。

至於清末民初的《二十四孝圖》,魯迅認為是「因中國文字太難,只得用圖畫來濟文字之窮的產物」。恐怖的故事有悖人性,普通人或小孩子覺悟不夠高,未必能夠接受。於是,就有人畫一中年男子挖坑埋兒,或者讓一少年躺在冰上以彰顯孝道。這種編排方式,更有一些愚弄人的效果。

以上種種,說明一個問題:圖片不是文字的敵人,而是互為幫襯的兄弟或伴侶。

上世紀九十年代,晚報都市報風潮忽起,各類報刊雜誌大量使用精美圖片,寫字的人們隨即驚呼「圖片時代」來臨,儼然有大難臨頭的恐懼。之後,各大媒體的攝影記者身價躥升,收入也水漲船高。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不免生出些「吃饅頭你大我小」的小彆扭。

現在好了,小視頻時代來了。人類的眼球有了新的著陸點,文字和圖片統統後退一步,剪輯和小劇本成為顯學。只是,小視頻之後,又會流行些什麼新的東西呢?

我的內心充滿期待。

閘門

作家蕭乾寫北京人吆喝,近似行為藝術。有一種近似燒麥的吃食,老北京人是這樣吆喝的:「蒸而又炸呀,油兒又白搭。面的包兒來,西葫蘆的餡兒啊,蒸而又炸。」還有賣蘿蔔的,「又不糠來又不辣,兩捆蘿蔔一個大。」

以上文字,看似在耍嘴皮子,其實是在寫一出記憶——街上車水馬龍,幌子飄來盪去,小攤點的鍋里熱氣騰騰……這是在老電影里,或者在舊時代生活過的人,才有的記憶。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眼淚就落下來了。一如出門在外的遊子,聽到一聲鄉音,心頭一熱,眼睛就濕了。

人是習慣於沉溺在過去的精靈。不然,我們就無法解釋人類社會為什麼養活了那麼多的歷史學家、歷史教師,為什麼歷史書籍浩如煙海不愁銷路。人類喜歡咀嚼往事,而舊式口音是打開記憶閘門的一把鑰匙。

汪曾祺寫過一篇題為《職業》的小說,主人公是個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孤兒。那孩子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外婆擺攤賣茶、給人刮痧,以此為生。窮人的孩子早早就飽受了生活的毒打,但卻樂觀。無論走到哪裡,他都習慣來一嗓子「椒鹽餅子西洋糕」,吆喝得很有情調,昆明本地的腔調十足。一群孩子跟在他後面,捏腔捏調地學他,卻變成了「捏著鼻子吹洋號」。

那孤兒是個陽光燦爛的孩子,還不太知道憂愁。以至於三十多年之後,蕭乾還記得他。只要想起那個孩子,他就會想起那燦爛的笑容,想到那句帶著濃濃昆明味道的吆喝——「捏著鼻子吹洋號」。

今天,很少有人知道什麼是洋號了。這種記憶只存在於七十多年前的昆明人腦海中,當年生活的那批人正在紛紛故去。鄉音不再,開啟閘門的鑰匙也就生鏽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c90c8a5727a2d9e53b792bbd3f46fb01.html
















最好的安排

2024-11-02